第十四章 2012年,成都(第2/3页)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炜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

“施阿姨甚至愿意为您到措勤那样艰苦的地方支教多年,怎么会介意照顾您?我也觉得她离开您,肯定会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她太有自我牺牲精神,您这一病,以她的性格,怎么都不会丢下您的。”

左学军的神态复杂:“我不想拖累她。”

左思安干脆利落地说:“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我会跟施阿姨讲清楚,什么时候您耗尽了她的耐心,她可以丢下您,我来接手照顾,绝对不会怪她。”

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更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完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的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楼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确实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实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记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