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山行(第3/6页)

山上风凉,夜里尤其凉上加凉,张嘉田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对着仆人一招手,让他送大衣过来。等仆人把大衣拿过来了,他又亲手将大衣给雷督理披了上,像孝子对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大帅,外头冷,您进屋休息吧!”

雷督理一昂头:“休息?我是来玩的,我休息什么?”然后他披着大衣转身进了房内,环顾一周之后,又说,“玩什么呢?没意思。”

张嘉田笑道:“想玩那得回城,您到这山上来,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儿呢?”

“去找!”雷督理下了命令,“你不是很会哄人吗?很好,今晚给你个机会,让你哄哄我。我开心了,你们都开心;我不开心,谁也别想落好!”

张嘉田哭笑不得地下楼找到了白雪峰,问他:“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找女人?”

白雪峰当即摇了头:“听着不像。”

“那怎么办?”

白雪峰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你等等我,我下山一趟,兴许能抓几个唱曲儿的姑娘!”

白雪峰连夜下山,不虚此行,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饭店里找到了唱曲儿的人马。

这个季节,西山饭店里也有客人入住,既有了客人,就要有娱乐,便有几个唱大鼓书的姑娘带着琴师过了来找生意。这样的姑娘,白雪峰平时是正眼都不看的,如今却把她们当了宝贝,一股脑儿地全用轿子抬上了山去。别墅里灯火辉煌,这些大鼓娘轮番上阵唱将起来,唱得如何姑且不论,反正这别墅里的确是立刻热闹起来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听曲儿,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张嘉田闲谈。张嘉田觉着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处处加着小心,话里话外地顺着他、捧着他。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时分,他终于耗尽精力,上床睡了。

张嘉田不困,跟着白雪峰走去餐厅,坐着喝粥。白雪峰熬得满面油光,本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也不精神了,一口赶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张嘉田向他“哎”了一声:“老白,你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抢。”

白雪峰稀里呼噜地把一碗粥尽数扒进嘴里,然后长嘘了一口气,像是镇定了些:“我的张师长啊,你想想,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山上山下还跑了好几趟,我能不饿吗?实不相瞒,大帅如果再不睡觉,我就要昏过去了。”

张嘉田恍然大悟——昨夜他有资格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白雪峰等人却是一直在干卖力气。

“那你吃。”他把装着热粥的小锅子往白雪峰面前推,“多吃!”

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热粥。张嘉田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凑上去低声耳语道:“大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被他问住了:“这……我不管军务,我说不好。”

“我听说,他和春——太太——吵了一架?”

“你也听说了?”

“那他们现在和好了吗?”

“没。大帅现在夜夜睡书房。”说到这里,白雪峰连忙又补了个笑容,“唉,其实也不是大事,无非就是夫妻赌气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你这么懂,怎么自己连个老婆都没混到手呢?”

“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你倒是好办了,凭你现在这个身份,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够格了。”

张嘉田冷笑一声:“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发了?”

“怎么着?人家还配不上你不成?”

“我是不娶则已,要娶就娶个一等一的。”

“老弟,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真要是一等一的,她未必愿意嫁给你我这种人。你再有权有势,她也只当你是个丘八,不把你往眼里放。所以啊,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行。要劫劫皇纲,要嫖嫖娘娘,咱们这点志气总是要有的。”

他说完这话,却见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来,当即回头望过去,他见雷督理不知何时进了餐厅,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脸上来回盘桓。

于是他也连忙站了起来:“大帅,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雷督理答道:“胃疼,睡不着。”

白雪峰说道:“大帅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我让厨房给大帅做一碗热汤,暖暖肠胃吧!”

雷督理一点头。

白雪峰走出餐厅传话去了,留下雷督理看着张嘉田似笑非笑:“你志气不小啊!”

张嘉田显出了几分忸怩的样子:“我那就是打个比方……”

雷督理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有了你这样的干将,我这辈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

张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苦着脸一弯腰:“唉,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开心的份儿上,您就别挑我的字眼儿了。我统共也没念过几本书,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我说得不好听,您就当我放屁得了。”

然后他抬眼看着雷督理:“您不会又要怀疑我吧?我向您发誓,我一没想跟您要官,二没想造您的反。您要是胃疼,就坐下等着喝碗热汤养养胃吧,别难为我了。您看我在您面前,头都不敢抬,多可怜啊。”

说完这话,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把这人连推带请地送到了餐桌前坐下,又让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残羹全部收走。雷督理稀里糊涂地受了他的摆布,又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爱,一时间也就无话可说,只道:“又发誓?你那誓言也不值钱。”

张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含笑长出了一口气。挂招牌似的把笑容挂在脸上,他躲在笑容后面,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脑勺。

(三)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

他是个能说话、也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扯淡。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他也不会为难。

他只是说够了,说腻了,懒得说了。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一边不住地想起他是如何地和自己抢——抢女人,抢兵,抢权,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

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被抢。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这恩情他没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会心甘情愿地主动给。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地要,偏要从他手中硬夺,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有时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供佛爷供菩萨一样,一直供到他归西。他归了西,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地磕几个头、上几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