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事业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一)

雷督理自认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做学生时也不是好学生,所以如今来了个小姑娘来认他做老师,他便感到了一点陌生的兴味。

林胜男并非作伪,她是真不懂戏,若非认定了雷督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也不敢这样冒昧地问东问西。可雷督理既然是问一答十,她也就大了胆子,一出戏一出戏地评论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渐渐沉默下来。片刻过后,雷督理扭头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听出好儿来了?”

林胜男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台上那个老旦唱个不停,好像很有味儿似的,大概是很值得一听,就没有敢说话,怕扰了您。”

雷督理哈哈笑了起来:“他唱个没完没了,我也不爱听,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个,不让他唱。”

这时白雪峰悄悄走了上来,给雷督理加了一件披风,雷督理又问林胜男:“你冷不冷?”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冷。我知道今夜要在外面看戏,特地穿了厚的。”

雷督理摸了摸她的手,手一直攥着拳头缩在洋装袖子里,确实是暖和的,不但暖和,甚至还有点汗津津。摸过了手,他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耳朵,脸蛋和耳朵可就冰凉了,于是他拿起自己先前扔在沙发一角的灰呢子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给你挡挡风吧!”

林胜男被他摸愣了,愣过之后,见他若无其事地又望向了戏台,这才又想他大概是拿自己当小孩看待,并没有那种不好的意思,这才红着脸也转向了前方。军帽沉甸甸地向前压,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军帽摘下来,用双手捧着低低地抛起来,再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垂下头,仔细去看那军帽上的五色帽章。

就在这时,雷督理一拍她的膝盖:“好,这家伙可算唱完了。”

林胜男举目向戏台上望,看那老旦终于下了台,也觉得欢喜:“大帅,小兰芳什么时候上场呀?”

雷督理转向她笑问:“你也知道小兰芳?”

“我有同学看过他的戏,说他在戏台上很漂亮呢!”

雷督理抬起一只手,没出声,但白雪峰像个鬼魅一样,忽然就又出现在了他身后:“大帅有什么吩咐?”

雷督理答道:“让小兰芳赶紧上台,我等腻烦了。”

白雪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离去。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台上这一出戏草草结束,那名伶小兰芳粉墨登场,果然是明艳照人,唱念做打也都超凡。林胜男先是盯着台上那金缠翠绕的美人瞧,瞧着瞧着,她小声对雷督理说道:“还是他唱得最好听,您看,台下的人都安静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拍手喊了声好。他一喊好,旁人早就嗓子痒痒了,此刻像是得了允许一般,当即也此起彼伏地喊起好来,林胜男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帅怎么这样淘气呀!

小兰芳唱过了这一出《贵妃醉酒》,又带着戏妆下了台来,专门地向雷督理行礼致意。林胜男看那小兰芳虽然是个男子,却对着雷督理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说起话来也是莺声呖呖,有种羞羞怯怯的女儿态,就觉得有趣,笑眯眯地只是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她偶尔地一扭头,依稀看见周围站着的人中,闪过了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大帅的太太——不过也不确定。

于是她便把脸扭回去,继续看雷督理逗小兰芳去了。

林胜男所看到的人影,确实是叶春好。

叶春好是慢慢地走回来的,错过了台上的好戏,却正赶上了台下的好戏。台下那专属于督理夫妇的座位上,有人取代了她。

她离开了这么久,雷督理对她毫无一点惦念的意思,身边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身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他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差一点儿就是左拥右抱。她的身心还虚弱着,实在禁不住动气了,所以下意识地转身想要逃避,可是刚迈出一步去,那股子怒气往上一顶,却又顶得她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牙齿狠狠一咬下嘴唇,她将自己的苍白嘴唇咬出了血色。

然后款款地走到了那沙发旁,她含笑去看林胜男:“这不是林秘书长的小妹妹吗?”

林胜男正抱着军帽听雷督理和小兰芳说话,叶春好忽然出现,倒是让她一惊,以至于下意识地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向她一鞠躬:“太太您好。”

雷督理这时也回了头来,叶春好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今晚真是不凑巧,平时身体都好好的,偏偏刚才就闹了胃疼。”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雷督理回答,自行挨着林胜男坐下了:“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你忘啦,我结婚的时候,你还过来帮过我的忙呢!”

林胜男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姐姐”,随即又道:“我记得的。”

叶春好瞧出来了,这小女孩真是个“小”女孩,自己把她当成情敌看待,那真是无聊至极。

雷督理这时把小兰芳打发走了,对着叶春好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问:“嘉田呢?”

叶春好答道:“不知道。”然后她向后看了看,又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看戏,他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在哪里消遣呢?”

说完这句话,她见雷督理方才本是喜笑颜开的,这时那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怒色。若是不见叶春好,他也想不起张嘉田来,如今一想起张嘉田,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连着许久没有露面——自己屈尊纡贵地到他家里做客来了,他这主人竟敢把自己晾在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站了起来:“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吧!”

说完这话,他不管叶春好的反应,也没再看林胜男一眼,转身就自己先走了。

雷督理走到一半,张嘉田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住。

雷督理脚步不停,沉着脸说话:“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你还知道你家里有我这么一位客人。”

张嘉田不辩解,只对着他傻笑:“我没请过这么大的客,忙昏头了。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雷督理承认他这句话是实情——他是一步登天,也相当于是穷人乍富,当然富也富得没体统、不体面。他抬头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抓住了这一眼,笑眯眯地又向他说了一车的好话。

他不便当众训斥帮办,尤其今天还是帮办的乔迁之喜,所以勉强放出一点好脸色,他决定今天不和张嘉田一般计较。

雷督理走后,张宅又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午夜时分,宾客才络绎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