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个男女

叶春好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一)

雷督理和叶春好都知道,这白雪峰是个最有眼色的人,从来是不肯说半句错话、行半分错路的。他能在这个时候连着两次“报告”,那必定是外头出了非报告不可的事情。雷督理正在一个要对叶春好伏低做小的时候,所以在回答之前,先去看叶春好的脸色。叶春好也觉得白雪峰这举动异乎寻常,怕真耽误了雷督理的大事,便回头对着房门答道:“进来吧。”

房门轻轻开了一半,白雪峰站在门口,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大帅,楼下有电话找您。”

雷督理瞟了叶春好一眼,见叶春好默默地望着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瞪了白雪峰一眼:“我要休息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然后,他见白雪峰抬了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看过之后,白雪峰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道:“大帅,是天津公署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似乎有要紧的事情,让我务必通知大帅。”

雷督理站了起来,低头问叶春好:“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好不好?”

叶春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脸上并没有不满的颜色,这才迈步跟着白雪峰走了出去。两人一路走下了楼梯,雷督理正要直奔向那客厅里的电话机,不料身后的白雪峰忽然一拽他的衣袖,轻声唤道:“大帅请留步。”

雷督理一回头:“嗯?”

白雪峰回头看了看左右,见周围无人,这才上前一步,凑到了雷督理耳边:“大帅,那电话不是从公署来的,是林子枫从医院里打来的。那边的太太晚上闹了急病,进医院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眼睛看着白雪峰,倒是迟疑着停住了:“既是已经进了医院,有医生管她,那也就不会有大事,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白雪峰松了手,低头也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可能是那边太太身体弱,一生病就是不得了?”

雷督理皱了眉头:“糊涂东西!横竖出不了人命,况且还有子枫跟着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就不该叫我来接这个电话!”

白雪峰苦笑着躬身垂头,瞧着真是为难透了。而雷督理也知道他和林子枫关系好,他说他找不到自己,林子枫定然也不能信。对着他又“唉”了一声,雷督理大步流星地走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子枫吗?”

听筒里果然响起了林子枫的声音,颤巍巍的,然而很高亢:“大帅!”

雷督理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向旁一躲,同时有些心惊,因为林子枫向来不发这种怪声。重新把听筒贴上耳朵,他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问道:“子枫,胜男现在怎么样了?”

听筒里又是那么高亢的一嗓子:“大帅,您快过来吧!”

雷督理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是不好?”

林子枫一口气说了五个“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好,是好!非常好!恭喜大帅!胜男有了!”

雷督理握着话筒,无意识地转了个身,抬眼望向了跟前的白雪峰:“你好好说话,有什么了——”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后知后觉地一怔,而耳中已经响起了林子枫狂喜的声音:“有身孕了!胜男有身孕了!请大帅快来吧,她现在很不舒服,正吵着要找您呢!”

雷督理“噢”了一声,“噢”过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我马上到!”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要走,手里还攥着话筒,倒是话筒上的电话线牵扯住了他,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而白雪峰见他急成了这样,连忙问道:“您上哪儿去?我这就去叫他们开汽车出来!”

雷督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慌忙举起话筒:“你在哪家医院?”

得到答案之后,他把话筒往电话机上胡乱一扣,这回真是等不得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白雪峰倒是还想着往楼上瞧了一眼,然后一路追了出去,在雷督理身后问道:“您要出门,不告诉楼上太太一声了?”

雷督理正在疾行,听了这话,他又“噢”了一声,当即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可在略一犹豫之后,他又转了回来:“你让人告诉太太,就说我有急事,非走不可,忙完了就回来!”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督理已经出现在了协和医院的妇科单间病房里。

林胜男依然穿着平常的洋装连衣裙,并没有换病人服,长长的头发左右分开编成了两条松松的大辫子,她因为这两天一直是在呕吐,一点营养也没有摄入,所以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原本这夏天的天气,人们常吃瓜果冷饮,是爱闹肠胃病的,林胜男呕吐了两天,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只是难受,便以为自己是害了热伤风之类的疾病,也没太当回事。但是常人呕吐两天,或许还能支撑,她却是天生荏弱,到了今晚,她先是把晚饭所喝的几口稀粥尽数吐了出来,随即又呕出了一点鲜血。林子枫正好来了,一看妹妹吐了血,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扛着她就跳上汽车赶来了医院。结果经过了那洋医生的一番检查过后,结果却是大出了他的意料——林胜男这两天的病态,原来都是妊娠反应。而她因为这反应太过剧烈,终日呕吐不止,导致了轻微的胃出血,才有了方才的一场虚惊。

林胜男虽然已经结了婚,然而依旧还保存着小女孩的心性,听闻自己怀了孕,她没高兴,反倒又怕又羞。用双手捂着脸,她起初窘得差一点要哭。林子枫顾不得她哭不哭,先去给雷督理打了电话——妹妹确实是争气的,雷一鸣今天刚回了那边的家,她这边便有了喜讯,能把雷一鸣生生地再拽回来。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雷一鸣今年已经三十有五,虽然说起来是正当壮年,可林子枫不信他不想子嗣。

他记得雷一鸣当年和玛丽冯“决一死战”的原因之一,就是玛丽冯不肯给他生孩子。

颠三倒四地打完了电话,他跑回病房劝解林胜男,然而他这样一个做长兄的人,并不适合对小妹妹讲述生儿育女的问题,几句话说出去,林胜男更羞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讲。幸而,正在这尴尬的时刻,雷督理来了。

林胜男一瞧见雷督理,不知怎的,那羞意忽然退散了许多,但还是不肯说话,只低着头微笑。雷督理也没来得及理睬林子枫,直接走到床边问林胜男:“你现在觉着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