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第2/2页)

四下里环坐着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后伸张着,配上胸前补子上的织绣,只能让人想起“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脑后,都垂着一条或长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细的辫子,像条尾巴。

只有两个人,是没有辫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来岁的年纪,一身交领右衽的玄衣,衬着白得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一柄简素的玉簪束着发髻,正是被俘的袁继咸。另一人站在门口,头戴黄冠,身穿绛红色的道袍,两幅广袖像是吃满了风的帆,挡住了门外仅有的阳光,也挡住了门外肃立的八旗兵丁的视线,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兽”们,七嘴八舌的,在劝袁继咸投降仕清。那话音,有吴侬软语,也有晋陕乡音,嘈嘈切切,听得人心烦。傅山一个一个看过去,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师的旧门生,旧下属,也有当年三立学院的同学,甚至还有当初上京鸣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如今,他搬出了当年的冤案,口沫横飞地陈说着大明的腐败和昏庸,颂扬着大清的宽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摇着尾巴,四处劝别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声冷笑,却见老师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礼,退到了一边。

劝降的话,车轱辘一样说了好几遍,已经全无新意,那些纷乱的声音渐渐止了。

袁继咸方抬起头来,眸子中精光一闪,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吟道:“天地治乱,理数循环[2]。湛兹正性,鼎鼎两间。有怀乡哲,炳耀丹青。维唐中叶,秀耸二颜。越在宋季,文山叠山[3]。成仁取义,大德是闲。哀我逊国,方黄臭兰。名成族圮,刚中良难。淑慎以往,学问攸关。我心耿耿,我气闲闲。从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还。”说完双目一闭,一言不发。

待那些说客悻悻散去,傅山扑身跪倒,叫道:“老师!”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

“你终于来了……”袁继咸睁开眼睛,他的颈中,斜斜的亘着一条青黄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师,您这是……”

“在九江船上自缢,却没有死成。”袁继咸淡淡说道,“后来绝粒七日,竟又未死成……”

“那是为何?”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绝粒到五日六日,灵台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够克制食欲,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经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从意志,此时若有人灌喂浆水,唇、舌、喉便会接纳,如此,便功亏一篑。之前朝廷旌表节烈,常见到有节妇绝粒而亡的,此时亲身体会方知,若要绝粒,除去本人要有绝大愿心之外,总归还需家人的成全,否则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继咸幽幽叹道。

“那……老师有何打算?”

“天不欲余为叠山,敢不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对我,不会有太多耐心,门外十余名兵丁日夜看守,每日十余人轮番劝降,所费人力物力,是不容总这样拖下去的……更何况,鞑子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于旌表忠烈,迟早自会遂了我的心愿,全了我的忠义之心,让我死得其所。”

傅山泫然欲泣:“老师……”

袁继咸低声道:“我是被囚被困,别无他法,只能死节以殉,但你们不要轻易言死,更不要贸然而动,枉送了性命,须谨记‘寻机待变’四字。我上次给你的信札,你多体味其中深意。”

“是,必不负老师所托。”傅山点头应诺。

“那诗册,你收到了吗?”

“并未收到……”傅山摇头。

袁继咸闭目冥思了片刻,睁开双眼,眸子中精光一闪,“既然没收到,也不必取了,这时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能强求……有些人……便由他去吧!但凡能做到‘不为恶’三个字,已经足够。”

傅山点点头。

“我在幽囚之中,闲来无事,写了《经观》、《史观》二书,其中《经观》已经完稿,但《史观》尚未写完,不知今生是否能终此一书。书稿你先带走,另有一件血衣,乃是我与清军交战所穿,你务必托人带去宜春横塘袁氏祖宅,给袁氏后世子孙留作念想。”

傅山走出三忠祠,有些恍惚,怀中的书稿和血衣,还留有老师的体温。抱着它们,似乎怀抱着大明绵延不息的血脉。回望堂中,纤尘笼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悯的俯视着身下的黑衣人,薪火相传的忠烈死节,会这样一幕幕搬演下去,永远不灭。

身后,那一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了,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终将被封禁入历史。明史中,列传里,数百字的平铺直叙,便是一生。傅山被室外的阳光晃得一阵眼花,一道门,隔开生死,门内的人,全忠全义,身前事,身后名,尽皆清白如雪;而门外的人,却要在清风烈日中煎熬,在花冥月谢,草烬枝残的轮回中,深深缅怀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国……

注:

[1]《芦荡秋蟹图》: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2008年春拍卖。款识:辛卯秋杪,傅山戏写于长安怀云轩。钤印:傅山(白),立轴,水墨纸本。此图为傅山作品,此处借用。

[2]天地治乱,理数循环……:出自袁继咸《正性吟》。

[3]文山:文天祥。

叠山:谢枋得。宋臣,被元俘虏后绝食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