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公昨夜得霜裘(第2/2页)

傅眉开了门,见甲头和保长都在,另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长脸,剑眉,留着八字髭须,穿一身石青色的团花衫子,看不出是什么身份。

傅眉心中有些忐忑,便不说话,等着他们先开口。

那甲头还是继续说着:“……一个老太太,还有傅先生,这是他儿子,还有一个侄子,刚来的时候便已经书了册牌了。”

那保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册牌,打量了傅眉片刻,问道:“另一个孩子多大?”

“十二……”傅眉有些迟疑,他不太清楚册牌上到底写的是多大岁数。

“请他出来,我有话要问。”那男子说道。

褚仁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傅眉有些紧张,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男盯着褚仁看了半晌,“你叫傅仁?”

“嗯!”褚仁点点头。

那男子又展开一卷画轴,侧过来让保长看。

保长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但那甲头却伸长了脖子看过来,说道:“像!我看有点像……”

褚仁和傅眉对视一眼,心中登时涌起了不祥之感。

褚仁故作天真地问道:“像什么啊?是说我吗?让我看看好不好?”

那男子一翻腕子,把画轴转了过来,问道:“你看看,像不像你?”

那是一幅极其生动的白描,上面画着一个孩童,眉眼五官和三年前的褚仁一模一样,身上也是那件“满堂富贵”的马褂,腰中也是那条黄带子,鞘刀、火镰、荷包,一样不少。连荷包上的杏林春燕纹样的刺绣,都一模一样。

傅眉伸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脸上却不动声色。褚仁只觉得傅眉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黏黏腻腻的。

“不太像,不过……也有五分像。”褚仁强压住心中的紧张,歪着脑袋,似乎在细细品评。

甲头呵呵笑道:“那是自然,这画上的孩子,是三年前的样貌,这十来岁的孩子,变得最快,如今长大了,自然不太像了。若是十分像,只怕便不是了。”

那男子皱着眉头,问傅眉道:“他是你堂弟?”

“是。”傅眉点头。

“怎么跟你们住在一起?”

“他父母、兄嫂都亡故了,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因此我父亲收养了他。”

“你们是家中受了灾,才寓居此地的?”

“是。”

“受了什么灾?”

“兵灾。”

那男子眉毛一挑,似乎便要发作。

褚仁忙牵了牵了那男子的衣角,问道:“他是走丢了吗?你们在找他?”

“是啊……”那男子叹道。

“那他爹爹一定着急得紧,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找他呢?”

那男子看着褚仁的脸,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因为我们找到了那孩子身上的衣服,才知道他可能还在人世。”

褚仁心中一惊,望向傅眉,恰好傅眉的视线,也投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装作若无其事。

突然,那男子不知从哪里抖出了一件衣服,用手提着双肩,举在褚仁眼前:“你可见过这件衣服?”

抽象的大朵五瓣海棠花,花梗上穿着彩绦装饰的古钱,正是那“满堂富贵”织金缎,三年过去了,还像新的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人已长大,衣还如故。

褚仁摇了摇头,随即又喃喃地说道:“真希望你们早点找到他啊!”

那男子盯着褚仁,“你真的不认识这件衣服吗?”

“认识,这就是刚才图上那件,只是少了一条带子。”褚仁依旧呆呆的,装作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那男子若有所思,慢慢收起了衣服,卷起了画轴。

“你们若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小孩,就报到我这里来,若能帮忙找到人,王……大人重重有赏!”那保长看了一下男子的脸色,补了一句,便带着两人去下一家了。

待他们走远了,过了许久,傅眉才嗔怪道:“你乱说什么话?”

“你才是乱说话呢!什么叫兵灾,你这不是故意的吗!”褚仁不服。

“就算我错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我这副躯壳到底是谁……不行吗?不过他们到底也还是没说……”

“你想走了?”傅眉幽幽地问。

“我没有!”褚仁亢声回答。

“你就算想走,也是应该的……”傅眉顿了顿,又开口道,“那条黄带子,只有清廷的宗室才能佩戴吧?你是姓爱新觉罗的……又何必留在我们这寒门小户吃苦?”

“你知道了?!”褚仁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义军中知道的,毕竟四大亲王都来了晋省,擒贼先擒王嘛,不知道这个怎么行……”傅眉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这黄带子是怎么回事,你果然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们……亏我这么相信你。”

褚仁抓住傅眉的手,急切地解释道:“眉哥哥,我没有骗你们,真的!我瞒下来不说,是因为我怕你们知道了,会不要我!你还记得爹爹说我是个鞑子时的语气吗?我真的是不敢说啊!我留下那条黄带子,也是怕如果拿出去质押典当,搞不好会惹来麻烦……唉!没想到就算只典当了衣服,还是惹来了麻烦……”

过了许久,傅眉方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隐瞒,你要走,我也不会怪你……”

“我不走!”褚仁迟疑了一下,“若你怕我走,那就……把那条黄带子烧了吧!”

“那又何必,就算烧了它,你想走,还是能走;若你不想走,就算是有一百条黄带子也拉不走……”傅眉摇头。

褚仁点点头,“嗯!这三年我应该变了不少,个头儿都蹿出去一个头了,只要我不认,他们一定认不出我来……”褚仁话虽这么说,但语气中到底有点含糊。

“那就好……”傅眉的语气淡淡的,似乎还别扭着。

褚仁不知道怎么劝解,也只好闷声不说话。窗外蝉声阵阵,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去跟爹爹说,我们搬家吧!”褚仁突然说道。

“那不是更坐实了你心里有鬼吗?”傅眉一笑。

褚仁见他笑了,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也对,他们这次没认出我来,应该就算躲过去了,世上攀龙附凤的人那么多,搞不好他们已经找到了其他人也未可知。”

话是这样说,但褚仁心中的不安,却是与日俱增,矢口否认,就能躲过去了吗?

傅眉也是一样的不安,留下那条黄带子,只是不希望褚仁有遗憾。但留着它,就像是留着一条火绳,一触碰,就是灼人的痛。

注:

[1]十年兵火万民愁……:出自丘处机《复寄燕京道友》。

[2]傅仁的长兄傅襄亡于崇祯十三年,年十九岁。妻子为孝廉李中馥女,同日仰药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