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将军明晦事何如(第2/3页)

一个“诛”字,包含了多少力战而亡,跳崖身死,绝食就义……一个“收”字,又包含了多少内心挣扎,义利权衡……多少人一生的最后一笔,都写在了齐克新的赫赫战功上,凝成一抹苍凉的血色。

“想什么呢?”齐克新问道。

“原来阿玛之前是郡王……”褚仁回了这么一句,和心中所想,并不相干。

“阿玛承袭你玛法的爵位,按例应该递降为郡王,这次因战功,才升为亲王的。”

“死了这么多人……”褚仁感慨。

“已经算少了,平定两省十八府,收降了十几万人,只不过诛杀了几十人而已。而这几十人,或死于乱军之中,或被俘自尽,或是……其职其位,不得不诛。而今天下已经大定,江山是大清的江山,子民是大清的子民,不会再有滥杀的事情了……”

“那之前为何滥杀?”褚仁抬起头,注视着齐克新的眼睛。

“你说的之前是哪一出?”齐克新并不愠怒,依旧淡淡的笑着。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有……大同屠城。”褚仁一字一顿。

“各有各的原因,你没领过兵,不知道领兵的难处……”齐克新抚着褚仁的发辫,颇为感慨。

“有什么难处?”褚仁依然不舍追问。

“一千战俘,若都是矢志不降的,看管这些人,看守,审讯,清册,押送,至少需要八百人的人力,这两千人的吃喝拉撒,要多少米?多少盐?多少柴碳?你知道吗?还有伤病需要医治,又要多少药?光是黄白之物,你知道两千人一天能产多少?又需要多少人清运收拾?”

“黄白之物?”褚仁不解。

“就是便溺。”

褚仁皱起鼻子,似乎闻到了臭气一般。青史只书兴亡成败,不书吃喝拉撒,这是每个人每天都离不开的事情,却常常让人想不到。

“若兵不足,粮不丰,周围强敌环伺,便不可能有余力养着这些不归顺的战俘,这个时候,只能杀,你不杀敌,便是自杀。”齐克新继续说道。

“可那些屠城,都是屠戮百姓,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褚仁争辩道。

“那些城,或是因为久攻不下,官兵伤亡甚众,一旦城破,全军上下的戾气不可抑止;或是领兵者有意以屠城犒赏三军;再或是一时约束不当或官长纵容……不管是什么原因,一旦恶行呈燎原之势,便如大潮浪叠,一波助长着一波,就算是杀了他们也无法遏止了。这些兵丁日常颇苦,拼上性命从军也只是为财色二字而已,一旦尝到甜头,便是神仙也难以收拾局面……而且,有时候,屠城也是为了震慑……”

“十年兵火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身命得消忧。”褚仁缓缓吟道。

齐克新一笑,“你是要效仿那长春真人,劝我止杀吗?”

褚仁见齐克新并无愠怒之意,咽了一口口水,生涩地点点头。

“阿玛告诉你,阿玛自从军以来,亲自领兵,历经大小战事数百,克晋省的汾州、清源、交城、文水、徐沟、平阳、绛州、孝义、寿阳、平遥、辽州、榆次、复岚、永宁;浙江的苏州、杭州、绍兴、嘉兴、吴江、金华、衢州;闽省的仙霞关、浦城、建宁、延平、分水关、崇安、兴化、漳州、泉州等数十城,无一城有屠城之事。偶有抢掠奸淫,却是在所难免,但大肆屠戮百姓,奸淫妇女的事情,我可保从未发生。旁的人阿玛管不了,但阿玛自己,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此次征南,也没有奸淫掳掠吗?”褚仁的语气,有了一丝森然。

齐克新长叹一声,用手轻轻捏了捏头部两侧的太阳穴,“你若带过兵,便会知道这其中的为难,阿玛虽然是征南大将军,但千军铁骑,犹如出闸猛虎,一旦散入万千关山,便不是阿玛能一手掌握的了,安平等地确有屠城劫掠……事情已经出了,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纵然杀了这些军卒兵将,也换不回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就算日后有天大的祸患,现在也只得默不作声……”

褚仁听齐克新话中有话,不禁问道:“安平……到底出了什么事?”

“固山韩岱攻克安平,纵兵烧杀抢掠,郑芝龙长子郑成功的生母田川氏也死于乱军之中……”

褚仁瞬间便明白了,此时种下的因,日后便是郑成功割据台湾的果,直到四百年后,这一连串的因果循环,依然是中国肋下一块最难言的伤,一触就痛,久久不曾愈合……

“朝代兴废,莫不如此。那大西的张献忠是汉人,他杀的人少吗?连明太祖的祖坟也摧毁殆尽,而我朝,不仅保住了明陵的完璧,就是宋陵,也不许有一草一木被毁[4]。或许数百年后,我大清式微,同样的屠戮也会发生在我旗人身上,也不知我大清的陵墓,到时候有没有人来保全……这是改朝换代之殇,而不是满汉之仇。满汉,本没有仇,只是为了争这江山而已。”

“阿玛……”褚仁有些惊讶,齐克新竟然能说出大清式微的话。又想到被盗的清东陵,心中也是一叹。

“天下没有千年的朝代,谁能保定基业万万年?古今帝王,谁又真能万岁万万岁?”齐克新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那我大清入主中原,算是兄弟相争?还是入侵异族?”褚仁蹙着眉,像是思索,又像是发问。

齐克新沉吟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大清屠戮比蒙古人少,待汉人比蒙古人好,因此国祚也一定会比大元更久长。或许……数百年后再回看这一段,或有圣贤能勘悟透彻这里面的是非曲直,成败功过……你我身在此山中,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的……”

可是,纵然是四百年后,依然没人能说得明白啊!褚仁在心中叫嚣着。

“你站在汉人的立场上想事情,同情汉人,阿玛不怪你,毕竟,你可算是汉人养大的……杀戮太重也是造业。不过定鼎江山,便需要流血以祭,将军的一身一命,就是供君主驱策,攻城略地,浴血杀敌……谁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阿玛不愿你习武从军,便是因为这个。愿阿玛用一生罪业,能保住你干干净净一双手,也愿数十年后,你的心还如此时这一片素心……”

这一天,是顺治六年的冬至日。

很多年以后,褚仁每每想起齐克新,都会想起他这几句话,想起,他说这几句话时,抵在眉心鼻梁的合十的手;想起,他一脸庄敬虔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