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知属仁人不自由(第2/2页)

傅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绽放开来,像是安慰着父亲。

终于,此起彼落的杖声停了,傅眉被重新拉跪起来。

只听边大绶问道:“傅眉,你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在下句句实言!魏一鳌魏经历可以为我作证!”傅眉跪得直直的,身形挺拔,言辞恳切,一点都不像刚刚受过刑的人。

“傅山,你有什么话说?”边大绶又问。

傅山的话音,反倒是有些颤抖,“在下确实没有见过那姓宋的,大人如不信,可将那姓宋的提来,让在下夹在乱人之中,若那姓宋的能认出我来,我情愿认罪!”

宋谦已死,自然死无对证。

堂上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又交头接耳了一番,便有书吏拿过口供来,让两人画押具结。

傅山看着那口供,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奴颜谦卑的说辞:小的怎样怎样,大人如何如何……并不是自己的原话,心中一怒,便有心想要拒不画押。一抬头,只见傅眉也回过头来,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额头上全是冷汗,眉毛微微蹙着,眼中尽是恳求。

傅山突然醒得,想必这书吏,傅眉也已经打点过,这样写,自然是便于让自己脱罪,不由得一叹。傅山视线又落在傅眉身后的那片血污上,心中一酸,便在那口供上,按下了自己朱红的手印。

那手印,仿佛是一张血盆大口,展露着一个嘲讽的笑。

傅山只觉得屈辱,只觉得似乎一步一步,陷入了失节的泥沼当中,却无法自拔。但,到底谁是让自己陷入这失节泥沼的人,到底是谁错了?眉儿?仁儿?还是宋谦?不、似乎都不是……若国变之日,便与国同殉,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纠结了。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2]。便是那绝食而死的谢枋得,也有后人讥他死迟了。死节不是,守节亦不是,人生艰难,莫过于此;遗民难为,莫过于此!

污浊的羁所中,秽恶的气味中人欲呕。

隔着粗大的木栅,傅山看着傅眉,趴在一丛稻草上,脸上仍带着笑。那笑容,似乎从他一出家门开始,便长在了脸上了似的。

傅眉身后,是一个狱卒,正在给他上药。那药,想必是极猛烈的,傅眉时不时痛得皱一下眉头。

“那是什么药?”傅山关切地问道。

傅眉一笑,“我自己配的,虽然药性烈些,但收口却快。天气渐渐热了,创口若不尽快收干,会生出炎疮,便不好治了。”

傅山没有想到,傅眉竟准备得如此周全。

待那狱卒出去了,傅山才又问道:“伤得怎样?让爹爹看看。”

“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的,养两三天就可以如常行走了。”傅眉解释道。

傅山已然明白,那些衙役,也是使过钱的,不禁眉头一皱,问道:“你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打点?”

“自然都是仁儿给的。”傅眉笑道。

“难为他了……也难为你了……”傅山喃喃说道。

“这没什么……以前看史书,常见到忠臣义士被下狱刑求,那时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体会这么一遭儿,才算不枉此生呢!”傅眉脸上那明朗的笑,像是一抹阳光,成为照彻昏暗囚室的光明。

七月三日。

太原知府边大绶上报傅山一案:“……至于傅山被贼祸,久作黄冠,云游访道,审为结交匪类,严刑夹讯,坚称与宋姓者始终并未一面,以为仇口诬扳……职等未敢擅专,伏候裁夺。”

注:

[1]边大绶:明末任米脂知县,曾奉崇祯皇帝密诏掘李自成祖坟,被李自成捕获,押解过程中逃脱,根据这段经历,他撰写了《虎口余生记》一文。和傅山有往来,在朱衣道人案中为傅山开脱。

[2]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明高攀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