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诗咏十朋江万里(第2/3页)

此次应博学宏词科上京的一百多人中,也只有王弘撰和傅山一样,称病蜗居,表现出坚不赴试之意。这让傅山大生吾道不孤的知己之感,因此对于与王弘撰的书信往还,也格外上心。

寺门外,依然有几个小贩不顾天寒在招揽生意,有卖香烛的,也有卖文玩的。

傅眉走过去瞄了一眼,却见那文玩摊子上,卖的都是沉香木念珠、手捻葫芦一类的物件,再也见不到核雕的影踪了,那小贩,自然也不再是十几年前相熟的面孔。傅眉心中有些惘然,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颈中的那枚刻着自己和褚仁面容的核雕。人已非,物也不再,岁月是最无情的手,渐渐抹去万物曾经的痕迹,齐克新如是,大明,亦如是……

进了崇文门,傅眉特别绕到石大人胡同看了一眼,如今这里已是睿亲王多尔衮养子,贝勒多尔博[7]的府邸。若仁儿可以归宗的话,以他五台山救驾之功,只怕也一样能被封为贝勒,继续居住在这里吧?傅眉怅然地走着,想着……不知不觉,雪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一般的雪片漫天旋舞着,天地间满眼都是茫茫的白。那雪,把身前的路,身后的足迹,遮掩成一片混沌。

除夕夜。

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了,偌大的药店只剩下褚仁一人。不知是因为天寒更觉得冷清,还是因为冷清而增添了寒意,听着周围起起落落的鞭炮声,褚仁微微觉得有些落寞,不知道傅山父子祖孙四人在京里怎样了。

褚仁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权当是年夜饭,形单影只的自己守岁。

一切刚刚准备停当,冷不防房门被推开了,挟着一股冷冽寒风走进来的,却是傅眉。

“眉哥哥!你怎么回来了?”褚仁又是疑惑,又是惊喜。

“爹爹让我回来陪你过年。”傅眉说完,径自坐到桌边,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了半壶酒。

褚仁只觉得事情有点不对,“那京里那边怎么办?你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爹爹和莲苏、莲宝应付得来的……”傅眉一边随口答着,一边夹了一口菜,继续自斟自饮。

褚仁一把抢过酒壶,“你刚从外面冷地儿进来,别喝这么急,会伤身的。”

傅眉也不答话,只是又把酒壶抢了过来。

“那折子呢?你交给莲苏了?”褚仁问道。

“我给了冯溥冯大人,他是博学宏词科的主考。爹爹是立意不会去应试了,总要托冯大人在今上面前多多美言斡旋的……”傅眉说着,又饮下一杯。

“这当口,你不该回来的,爹爹万一有什么事情,莲苏、莲宝怎么应付得来?”褚仁急得直跺脚。

傅眉抬眼看着褚仁,因为饮了不少酒,他白皙的脸颊晕着一抹红。

“过了今天,你便三十八岁了……”傅眉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三十八岁了吗?”褚仁掐着手指,细细数着,似乎是吧?古人算虚岁,一生下来就是一岁,过了除夕又是一岁,无形中比现代人的实岁大了一、两岁,褚仁每次都算不清楚。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神仙魔法变出来的,总不会一过午夜,便噗地一声不见了。”说道这里,褚仁不禁想到了灰姑娘的故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第二壶酒也已经空了,那些酒,多半都进入了傅眉的腹中。傅眉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晃着酒壶,撒娇似的说道:“还、要!”

“没有了……你醉了……”褚仁担心地说道。褚仁知道傅眉心中有事,但是他若不肯说,定然是问也问不出来的。

“唔……”傅眉口中轻声支吾着,一只手指插在酒杯口中,把那杯子在桌子上团团转着。转着转着,只听啪的一声,杯子不小心被转到了地下,碎成了片片。

傅眉看着地上的碎片,赧然一笑,“你知道爹爹为什么让我回来吗?”

“为什么?”褚仁一惊,盯着傅眉。

傅眉把手臂伸直,搁在桌上,侧头枕着,避开了褚仁的视线,喃喃地说道:“爹爹装病卧床,一切回访应酬的事儿,都由我来出面……冯大人七十大寿的寿宴上,便有人提出,若爹爹因病不能应试,由我代考甚至重新举荐我也是使得的……”

褚仁一下子便明白了傅山之意,傅山要守住自己一生的节,勉强赴京已经是底线,体仁阁这殿试之所,是绝不能踏入半步的。但若真是有人举荐傅眉,只怕这事情便不好收场,总不能父子二人一起装病,所以,让傅眉回乡,是最好的选择。

“仁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故意展露锋芒……真的!但才学这种东西,是藏也藏不住的……”傅眉没有抬头,只是伸张着五指,似乎前面有什么渐去渐远,无法挽留的东西,抓也抓不住。

“那阎修龄自己做自己的隐士,阎若璩却可以参加这次博学宏词……”傅眉依旧喃喃自语。

阎修龄[8]和阎若璩父子,褚仁随傅山拜会过。父亲明亡后一直隐居,儿子很是热衷功名,然而却屡试不第,文章才学,均不如傅眉远甚。这对父子,刚好比傅山父子小五六岁,家世也相仿,唯一不同的是,阎修龄自己守自己的节,却并不限制阎若璩出仕。

褚仁能够理解傅眉的心境,之前傅眉一直在市井隐居着,虽然自负满腹经纶,但未必知道自己与天下文人士子相比,处于什么样的水平。此番进京,才算真正融入了文坛,想必以文章才华震惊了四座,面对众人的赞赏,免不了会对自己这些年来辜负的年华与学识,更多了几分深深的惋惜和遗憾。这一次,应该是傅眉一生当中最接近自己梦想的唯一的机会吧?但是因为忠与孝,又不得不眼睁睁地放弃[9]。

褚仁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傅眉,因为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很久,褚仁才轻声问道:“不甘心吗……”

傅眉恍惚地抬起头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生于大明的人,我也是……明的遗民,只要天底下还有一个遗民牵挂着大明,只要……还有一个在屠城中劫后余生的人,记得仇恨,我便要……与他们同在!”

傅眉说完,重又把头枕在了自己手臂上,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一滴泪,滑过鼻梁,落了下来,那泪,凝在桌上,在灯下浑圆闪亮,犹如珍宝。

而此时,四下里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骤然响起,子夜已过,新的一年到来了,历史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注:

[1]戴梦熊的诗为《诗奉傅青主先生》,傅山的诗为《与某令君》。

[2]冯溥:明崇祯十二年举人,清顺治三年进士,居翰林十余年,爱才好贤。

[3]魏象枢:山西省大同府人。顺治三年进士,被史家誉为清初直臣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