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半面檀郎(第2/2页)

许昌平一笑道:“这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言,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见定权毕竟沉吟不语,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察。陛下平素最忌的,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

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藓,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

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

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若是殿下最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一件小事。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许昌平看在眼中,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艰难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为这点面子上的事情给了他人口实,则臣深为殿下不直。”

定权点头道:“主簿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出来。”

许昌平沉默许久,突然额手行大礼道:“臣再有话说,便是族灭之语——终有一日,虏祸既平,大司马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秦?国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这一条,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观火。殿下所能用的时间,不过是这三四年而已。长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上直京军两衙共三十六卫拱璧,未雨绸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开始顾虑了。”

定权阴郁的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之极,言语反到平静:“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语,孤此处人亦未听到?”

许昌平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邻渊履冰,不可轻信半人。凡事务须详察细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忖度,然后决定去存。这西苑虽无亭榭,却要有池壕——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定权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今日之语,孤并未听到,或者孤此处人亦未听到,则主簿何所求?”

许昌平道:“臣朽木驽马,不堪承重驾远。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马驱驰之劳,则臣或可堪一用。”

定权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孤是问,主簿所求何?”

许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马,不敢望腰黄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遗名,若日后得伴鹤驾,再登楼览月,则臣愿足矣。”

定权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设身处地,或可谅孤之多虑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孤如何敢倾心依赖?主簿既已舍业至此,缘何反不敢开诚布公,置腹推心?”

许昌平抬眼望向定权,但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样一张面庞,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设酒飨客;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斗鸡弄狗。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不足二十岁的人,只能在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嫡亲妹妹,谥号咸宁,续齿为定,闺名讳柔,小字阿衡?”

那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