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三边曙色(第2/2页)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深宫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窑净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美人略吃一惊,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着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岁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着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着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美人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驻,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轻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美人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着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着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小将军断案,还要看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耀州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美人吃惊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美人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两个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态,不由隔了半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正说话间,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抱怨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着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