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十年懵懂百年心(第2/3页)

坐船离开潮音坞的时候,他灵光一现,关于生与死,他想通了。生和死并非是对立的,它们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的,死作为生的某部分永远留存下来。死并未意味着生的终结,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云儿的死让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彻底终结,所谓的热情、希望、快乐等等东西全部消亡殆尽,然而他不应该终日借酒消愁、自暴自弃,而是好好活着,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回来。

东方弃最后还是去了天山,那是个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回忆的地方,以支撑他余下来的漫长的岁月。漫天风雪中他偶然救了一个快冻僵的男孩,名叫周一飞。周一飞对他十分崇拜,争着吵着要拜他为师,死乞白赖跟着他。东方弃见他骨骼清奇,资质不凡,左右无事,便收了他做第一个徒弟,过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问红尘俗事的生活。数百年以后,东方弃的徒子徒孙遍布天下,他开创的“云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门派,隐隐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不相伯仲。

“东方弃”这个名字从此成了和“闻人客”一样流传后世的武林传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岁,当真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了回来。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着床头的木柜。周一飞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从里面拿出一个三寸见方、造型古朴的小木盒。东方弃低声说了句“烧了吧”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不过木盒却没有烧成,云天派的诸多门人认为东方弃珍而藏之的定是绝世武功秘籍,都阻止周一飞将它毁掉。待到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封平常之极的信,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字迹清秀,纸张泛黄,内容很平常,说的都是宫中的一些人和事,并不显得多么肉麻多情。边角因为多次翻阅的缘故,卷了起来。众人看完后,均说:“没想到师祖一生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原来竟是这般痴情。”周一飞叹气想:奈何师父偏偏喜欢上一个宫里的女人,也难怪他最后落得远走天山、黯然神伤的结果。

某一年东方弃因为侯玉的邀请参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论剑大会,路经临安城,当年的落花别院还在,只是荒草连天,屋宇倾颓,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踪迹,早已不复当年花红柳绿的景象。他看着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几乎褪成浅灰色的道袍,一双布鞋,鬓边的头发已变成了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无论怎么掩饰都遮盖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净是沧桑。数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洗礼得尘满面,鬓如霜。而云儿的音容笑貌又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永远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华正茂,青春永驻,并且随着记忆的沉淀越来越芳香,令人沉醉。活着的所有人都苍老了容颜,只有云儿永远永恒。

他很庆幸云儿没有看到现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来何事不同归?直到此刻,他终于理解了这种无言的悲哀是什么,那将贯穿他整个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燕苏登基后勤于朝政,寝殿的灯火常常通宵不灭。群臣因为周明帝信道误国数年不曾上过早朝,如今新皇虽然年轻,却勤政爱民,欣喜之余不免又担忧起来,常常进谏要他保重龙体,燕苏却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后,他伏案批改奏折,因为连日来太过劳累,于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冷声问:“谁在外面喧哗?”其实算不得喧哗,只是他最近常常难以入睡,一丁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

冯陈忙进来说:“有人把东西扔在景泰殿门口,上面写着……陛下的名讳……微臣该死,竟然被人闯进宫来都不知道……”燕苏一手轻轻按着太阳穴,打断他问:“什么东西?呈上来。”只见一个普通的长形木盒,大约三尺长,一尺宽,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剑,剑身细窄,锋刃薄利,阳光下视之如一道白练,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剑之一的蝶恋剑,另外还有一封信。他眼睛盯着木盒,大声问:“谁送来的,人呢?”他颤抖着拿起信,紧紧攥在手心。

信是东方弃写的,告诉他云儿因为伤势太重,已于九月初八那日不治而亡,如今物归原主,请他爱借天下百姓,当一个有道明君。他要走了,也许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就此别过。

冯陈见燕苏看了信后神情不对,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整个人摇摇欲坠,忙问:“陛下,出什么事了吗?”燕苏摇了摇头,问:“今天什么日子?”冯陈忙答:“十月初八。”燕苏喃喃地说:“十月初八,十月初八……”手上的信轻轻落在地上,他无力地挥了挥手说:“没事,你下去吧。”

一个月,原来云儿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

燕苏当晚高烧不退,数个御医开了方子都不管用,因此罢朝长达半月之久。

他病愈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大理寺的天牢把晋南王燕齐亲自接了回来,并让他住在宫里,请了许多有名望的大儒教他治国安民之道,甚至亲自教他武功,对他要求非常严格。燕齐十一岁时,燕苏就让他处理文武百官的奏折,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十二岁时,燕苏让他一个人以钦差的身份下江南处理水患;十三岁时,交给他数万精兵镇守边关。燕苏此举引起不少大臣的侧目,就连丞相王斐也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他恍若未闻,一意孤行。

次年,燕苏改年号“思云”,亲自到京郊的同安寺祭祀。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听着寺里悠远绵长的钟声以及整日绕梁不绝的木鱼声,心中难言的疼痛和悲伤仿佛得到暂时的缓解。原来看似简单、木讷、重复地做一件事,其实饱含人生的喜怒哀乐。那一声声浑厚的佛号,似乎有治愈身心的力量。

夜深人静,他日复一日难以安睡。云儿如果真的走了,为什么一次也不曾进入他的梦中?

纵然一世功名,亦换不回伊人倩影。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遥忆当年,言笑晏晏,如今形单影只,徒留寂寞魂。

宫里的宫女太监都说太子殿下自登基后性情大改,纵然和以前一样终日冷着一张脸,却再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随意打骂下人,为人温和了许多。有一次一个宫女伺候燕苏洗脸,燕苏却挥了挥手,说自己来。他近来越来越少让人伺候了,穿衣洗漱,尽量亲力亲为。那宫女等燕苏洗完脸端水出去,摸了摸铜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原来她忘了加热水。十一月的京城早已天寒地冻,竟然疏忽到让皇上用冷水洗脸,被人发现乃是杀头的死罪。那宫女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见什么事都没有,不由得庆幸自己的运气,以后伺候得越发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