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尔(第3/4页)

  “是不是罗卜藏索诺对你说了什么?”噶尔丹策零的声音于平稳之下隐含危险。

  怡安淡淡一笑:“我三岁就去了北京城,在那里长大。原先还不觉得,出塞后一路西行,才发觉我不喜欢成天骑马,吃不惯顿顿牛羊肉,讨厌大漠的风沙。到了准噶尔才发现,我听不懂突厥语,就是蒙语说得也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我的家不在准噶尔。很多年前,准噶尔就没有我的家了。”

  噶尔丹策零有些恼怒地责备:“可你还是准噶尔人!别忘了,你的身子里流的是绰罗斯家族的血液,你承继的是你父亲的血脉。”

  “父亲的血脉?叔叔希望我留下,招个倒插门女婿,把父亲的血脉传延下去吗?”

  噶尔丹策零一窒,放软语气:“想见你的不仅仅是你的祖母,还有你的祖父。你一定读过汉人的书,明白孝道。你知道要对皇后额娘尽孝,难道忍心让嫡亲祖父伤心?”

  怡安沉吟地问道:“叔叔希望我去伊犁,当面向祖父求证罗卜藏索诺的说辞吗?”

  噶尔丹策零皱起眉,眯起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这个嫡亲侄女。

  不等他回答,怡安貌似发愁地接着说:“皇上命我早去早回,又传令喀尔喀和哈密两处守军加派人手,务必保证我的安全。博克塞里处于准噶尔国土东陲,离大清边境不远,两位将军还非要塞给我一百多护卫。我担心惊扰祖母,将他们留在城东,只带了十个人进城。如果要穿越大漠去伊犁,恐怕两位将军少说也要派出一两千人呢。会不会太招摇过市?关内有句话: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话都听不懂,本来也说不清。万一惹出事来,大汗会不会怪我?就算大汗不怪我,回头皇上一定会骂我的。皇上性子急,说不定见我好久不回京,以为我闯了祸想逃,派人过来抓我回去受罚。”

  说不清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噶尔丹策零一日也没有忘记这个侄女的存在。北京那边传回来一些关于她的消息,让他觉得,她被爱新觉罗家那些人宠坏了,除了耍性子发脾气什么也不会,令人失望。可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是那两个人的女儿!

  噶尔丹策零无奈地笑道:“随你吧。大汗那里,我替你请罪。”

  体弱多病,卧床多年的哈敦这一睡再没有醒来。次日清晨,怡安再见到她时,已经没有了生息,嘴角含笑,十分安详。

  哈敦卧病多年,早就预备着这一天。噶尔丹策零主持了庄重简朴的葬礼,让母亲在绰罗斯家族的墓地入土为安。

  仪式完毕,怡安依照前言坟前拜别祖母,就向叔叔辞行。噶尔丹策零没有挽留阻止。

  向东走了两日,怡安心头一动,问护送的准噶尔武士:“这里离乌伦古湖远吗?”

  “往北走,不远了。这么走三天可到。”

  喀尔喀派出的护卫队长原是傅尔丹将军的亲兵,当日曾随傅尔丹将军去乌伦古湖,略知她此刻心情,上前劝道:“格格,眼下时候不好,天冷,乌伦古湖风大,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幼时曾随父母在那里住过。以后再不会到这边来,就想去看看,不多呆。绕不了多少路。”

  队长有些为难,迟疑着说道:“阿尔泰山乌伦古湖一带有些谣言,说公主额附从前的行宫附近闹鬼,闹了几年了。格格千金之体,岂可犯险?”

  靖安公主死后,额附父子不知所踪,底下人四散流落,那行宫就成了无主之所。当日公主额附在准噶尔富可敌国,行宫废墟吸引了附近一些想发横财的冒失鬼前去探险,最早去的两个人带出来一些零散的丝绸首饰,后来行宫就闹起鬼来。虽没出人命,可靠近原行宫地界的人都会突然被打昏,丢到三里外的树林里。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闹鬼的名声就传开了,附近军民心存敬畏,都不敢打扰。

  传言中,那鬼就是靖安公主,死得委屈,挂念丈夫儿子,在行宫徘徊不去,恼恨被人打扰,略施薄惩。传到喀尔喀,清军将领不相信这无稽之谈,认定一群来历不明身怀武艺的人占据了行宫,故布疑阵,驱赶外人。虽是公主故业,在准噶尔境内,清军将士听听也就算了。可若是怡安格格冒然前去,有个好歹,他们可承担不起罪责。

  闹鬼?怡安眼睛一亮:“传令,向北,去乌伦古湖。”

  京城那些人不大提起她父亲,却愿意谈论她母亲。怡安不了解父亲的性格和行事,对母亲的事可听得多了,母亲特意留给她的十二封谈心信倒背如流。她知道母亲做事仔细,考虑长远,喜欢留下后着。如果母亲真的带着哥哥和父亲残部逃进乌孜别里山口,仓促之间能走得不留痕迹,一定早有计划。若能到母亲最后几年住的地方查找,也许能找到线索,知道他们的去向。“闹鬼”也许就是线索。

  队长这才慢一拍地想起临行王爷嘱咐,这位格格可不是深闺娇小姐,而是胆大包天惯爱惹事的主子,想用闹鬼吓唬她,适得其反。怡安格格打定主意的事,这里有谁拉得住?

  到了乌伦古湖,怡安也不让他们去行宫,离着三里扎营。

  夜幕拉开,怡安推说疲倦,想早些休息,命嬷嬷们退下,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夜行衣,悄悄溜出帐篷,牵出坐骑萨娜,借着星月之光,出了营地,向着下午问明的行宫方向而去。

  萨娜的年纪比她和哥哥都大,是母亲留给她马儿,原来归母亲所有,又是父亲坐骑大黑马的女儿。上次来乌伦古湖她还很小,要不是母亲手札里提起,根本记不得,更不可能认得路。萨娜应该来过不止一次,老马识途,有可能认得。

  萨娜的情绪有些异常,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怡安越发自信,放开缰绳,由着它找路。林中黑暗,怡安从背囊中取出水晶小灯笼,放入一块小蜡烛,用打火石点燃,举在手中,四下查看。

  水晶灯笼勾起她对养父养母的思念。那还是在雍亲王府的事了。幼年,过年时,她与弘历弘昼在炕上打闹,不慎撞到炕边的烛台,幸而闪得快,没被烛蜡烫伤,只有辫子被火焰撩着,烧糊了一截,炕上的被褥被落下的蜡烛烧出了一个洞。额娘把脸色发白的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四爷闻讯而来,说了他们三个一顿,将边上侍奉的人好一顿教训。没多久,他们三人床边的蜡烛都用上了玻璃罩子。被皇法玛接进宫后,有一回回王府,晚上因为一件突然的事,匆匆忙忙跳下床,伸手拿床边的蜡烛,被玻璃罩子烫了手,又被掉到地上的玻璃渣子刺破了脚。四爷很生气,骂她毛利毛躁,总也长不大,学不乖。隔了几个月,额娘进宫时带来这个水晶灯笼,说是有人送了一大块水晶,四爷让人做了两个水晶灯笼,给了额娘和年氏。额娘说自己用不着,就给了她。这水晶灯笼不大,晶莹透亮,又结实,可轻松握在手里,举起来。特制的小蜡烛放进去,火苗不会冒出来,握在手里温温的,冬天还可暖手。特制的小蜡烛很经烧,火焰不大但很稳。这次出京时,时间匆忙,自己又病着,额娘还是为她预备了许多东西,又特地叫她带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