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第4/6页)

那是个客栈,姑娘上客栈干什么呢,她心里没底。还是十二爷府上的管事隔帘告诉她,说:“您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有人来见您。”

她问谁呀,管事说:“您甭管了,横竖您见了就知道了。”

她隐约猜到了,一定是汝俭回来了。他们家姑奶奶许了十二王爷,王府管事的出面,必定是替他们福晋办事。

她心跳得隆隆的,耳朵里一阵阵嗡鸣,脑子没法想事儿了,人也懵了。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到门前慢下来,光看见一个身影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她站起来,两手狠狠捏着手绢,使劲忍住了哭,也不敢开口,怕一张嘴眼泪就流下来。

门帘终于一挑,外面的人迈进来,高了,也壮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努力眯起眼看他的脸,他走近些,带着颤抖的嗓音喊她,“海兰……”

她心头一激灵,声儿没错,她还记得。再瞧他的眉眼,依稀和她记忆中的重合,真的是他!

“三哥……”她顾不得矜持,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眼泪流也流不完,埋在他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那么久……”

他说对不起,“我是没办法,可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感情经过了淬炼,也不需要多言,彼此都懂得的。哭过一阵渐渐冷静下来,相携着坐下,她给他斟酒。透过薄薄一层泪雾看他,五官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眉心总蹙着,年轻的脸,却有一双沧桑的眼睛。

她探过去握他的手,“回来了就不走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不走了,这里有小枣儿和你,我能到哪里去呢。”

他还是那么容易脸红,她也不笑话他,低声说:“他们都觉得我不该等,可是我等到了,我没有做错。”

汝俭知道她不容易,到现在,没有抱怨,只有感激。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平了平心绪方道:“等事情过去我们就成亲,我天天陪着你。咱们去游船、看桃花,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补上。”

本来团聚了,一切都可以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计较别的呢。可这是女人的想法,男人不是,家族的兴衰对男人来说高于生命。她听他一字一句铿锵说起温家的旧案,在他眼里他父亲是个好官,即便有时候办案夹带了些私人情绪,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得替父亲翻案,也得替两个哥哥讨回公道。这些年在长白山受的苦太多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你不能体会那种心情。”他眼里泪光闪烁,低头说,“海兰,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你等我那么久,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时小枣儿和我说起,我都惊讶坏了。我以为你早就嫁人了,没想到你还在,这是我的福气。可是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一定要等到祸首伏法,我才能抬头挺胸走出去。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俩不能有好结局,你就狠狠的怨我吧,不要再念着我,去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的眼泪落进酒盏,激起一片涟漪,掖着帕子说:“我等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话。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三年?你不要负我。”

他过来抱住她,心里太多太多的话无法说出口,只是怅然叹息,“你这么傻。”

是很傻,但是傻得其所。她知道前途有数不清的荆棘,可是他回来了,再多难关也一定能够越过去。

就像宝贝失而复得,她觉得自己身后不是空空的,她也有男人了。她仰起脸亲他,他那么高,她只能够到他的下巴。他的脸愈发红了,但是很顺从地低下头,把唇覆在她唇上。

海兰满心欢喜,细细吻她,因为没什么经验,有点笨拙。他的吻很轻柔,不具攻击性。她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应该也是动情的吧!

他把他压在榻上,看她的眼神迷离,像沉在水底的曜石,轻轻一漾,撞进她心里。他的手在她曲线上游走,隔着厚厚的夹袄,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力度。他吻她的耳垂,牙齿轻轻啮过,她低吟,曼声叫他的名字。

以为总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没有。他在她身侧躺下来,脸紧紧靠着她的脖颈。

“再等一阵子,等咱们洞房花烛那天。”他紧紧扣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海兰……”

她吻吻他的眼睛,“我等着那一天。”

他说:“下回替我绣个东西,一株草、一朵花,都行。让我随身带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她说好,回去替他准备了一套中衣,在衣角绣上两只蝴蝶,有斑斓的花纹,还有卷曲的触角。

幸福来之不易,失去却又易如反掌。他在大年夜被九门提督带走了,罪名是抗旨私逃。初一的时候有人来拜年,顺带提起“你们还不知道呐,温家老三从长白山逃回来,昨儿夜里被逮住,移交刑部了。我记得温三爷曾经是您家东床快婿,出这事儿,也挺难弄的。”

她阿玛推得一干二净,“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甭管他是回来了还是给抓了,跟我们家没什么牵扯。”

她着急坏了,等人走了就求她阿玛,“您替我想想辙吧,他是您女婿呀。”

她阿玛斥道:“这么大姑娘不害臊,什么女婿,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提!给你找人家,你偏不嫁,琢磨什么呢?”

这时候也不要脸了,她说:“我和他见过面,上回在客栈……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看她阿玛目瞪口呆,她跪下磕了几个头,“这么些年我一直没嫁,就是为了他。如今他回来了,我死也不能错过他。阿玛您生气就打我,可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救出来,他要是折在里头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阿玛吹胡子瞪眼,对她无计可施。也是前世的孽缘,统共才见过几回面呀,就到了蹉跎青春难舍难分的地步。后来活动开了,到处的走人情。可是刑部管得太严了,说是朝廷重犯,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探监。再见到他,他已经成了一具尸首,直挺挺躺在箦床上了。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清晰的感觉到,心撕扯成了碎片,满腔血肉模糊。他死了,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以前是流放,她还有个盼头,现在呢,她被现实无情扇了一巴掌,被迫醒转过来。

她跪在他跟前,摸摸他冰冷的脸,“三哥……”他毫无声息,她嗅到死亡的气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凄凉扼住她的咽喉,她忍不住失声嚎啕起来。怎么推搡他都不醒,她觉得自己气息奄奄,随时要跟他去了。

家里人舍不得她这样,好说歹说劝她回去,她坐在轿子里,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从停尸到发送,她全在。心里虽然悲痛,却发现哭不出来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棺椁边上絮絮说话,外面铙钹敲得山响,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