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三十七章 亲之备之

掖庭属在外宫的西墙之下,官廨是南北向的两进院子,朝东开了两扇侧门。北面另有一进很大的荒院,里面有两排低矮的房子,便是掖庭狱。刚刚出了内宫西门,便见掖庭属的北侧门外,李瑞正在等候,见我来了,忙上来迎接:“朱大人来了,下官恭候多时。”

我连忙还礼:“乔大人在么?”

李瑞道:“乔大人就在里面。这会儿正在发落几个小内监,恐怕大人要稍待一会儿。”

红芯冷笑道:“你们乔大人当真是贵人事忙。”

李瑞红了脸道:“昨天有几个小内监当值的时候跑回舍监饮酒了,被人告发,这才不得不发落。”

我微笑道:“本官便等等也无妨。”说着随李瑞来到正堂下站着。大门紧闭,里面传来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脆响和此起彼伏的尖细惨叫声,听得人心惊不已。我心跳加剧,抚胸喘息。忽然一阵眩晕,身子向左一歪。芳馨连忙扶住我。李瑞见状,忙命人端了一把椅子过来。院子里连一盆花一棵草也没有,大风扫过,卷起漫天的灰尘。我展开帕子遮住脸,依旧被呛得咳了两声,越发喘不上气来。

芳馨见状道:“李大人,这板子要打到几时才算完?能否劳烦大人进去瞧瞧?”

李瑞见我面色不好,忙道:“应该差不多了。”脚却纹丝不动。

红芯哭笑不得:“李大人,您是从七品左丞,乔大人也是从七品右丞,您怎么连进去瞧瞧也不敢?”

我低声喝道:“红芯,不得无礼!”

李瑞苦笑一声,躬身道:“下官和乔大人同是掖庭丞,乔大人是掌事之人,下官却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姑娘若说下官怕他,却也不算错。”

我温言道:“李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门开了。两个青衣小厮架了一个一丝不挂、下半身鲜血淋淋的人出来。芳馨惊叫一声,连忙伸手遮住我的双眼,自己也别过脸去,口中说道:“要死了要死了!”

李瑞连忙背转身子挡在我面前,良久方道:“好了,他们已经都出去了。”

芳馨自己先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这才拿开遮在我眼睛上的左手,松一口气道:“果然都出去了。”

我瞧着地上几道鲜红的血痕,一直拖到侧门口,心中不忍,口气未免生硬:“掖庭属喜欢剥——这样打板子么?他们这又是去了哪儿?”

李瑞轻声道:“他们挨过板子,就要去掖庭狱坐牢。那里闷热,蚊子多,故此乔大人罚他们裸身进去。”

我心下不悦,深深吸一口气:“罢了。姑姑和红芯随我一道进去吧。”

刚刚站起身来,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高瘦男子走出来迎接我。只见他身上的青色曲领官服似是挂在肩头上,周身衣衫乱摆,行动带风。面色白中泛青,双目溜圆,精光四射,活像一个发霉的长面团上嵌了两颗琉璃珠子,下面的口鼻是可有可无的。他一笑起来,两颗硕大的门牙如空洞的门户上高悬的两只不合时宜的黄旧桃符。这副形容,令人望之生厌。这便是掖庭属右丞乔致。

乔致道:“朱大人驾临弊属,下官有失远迎。”说罢迎我进了大堂。

但见几个小厮还趴在地上,仔细擦去地上的血迹,淡淡的血腥气如萌发的幼芽,微弱却笃定,久久散不去。乔致请我在堂上主位坐了,自己陪坐在下首。李瑞也跟了进来。乔致扭头瞧了他一眼,李瑞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乔致满脸堆笑道:“下官乔致,拜见朱大人。”说罢弯腰行礼,“下官原本打算今天一早要进宫拜见大人的,只因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才被绊住了。大人在内宫侍奉,当真辛苦,何况身子又不好,又何必亲自出宫?何不在宫中将养,待下官进宫拜望罢了。”

我知道因为心悸的缘故,我定是面色苍白,故此他笑我身子弱。我在上眼见血迹被一点一点擦净,露出下面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砖地,心中的厌恶无以复加。进宫以来,虽然也曾见过一些悍妒无知、无风起浪之人,但如此变态猖狂的丑恶之人,当真闻所未闻。

我微微一笑道:“乔大人总理掖庭属,自是忙碌。只因皇后有旨,命本官和掖庭属一道彻查当年徐女史的命案,这桩差事却是耽误不得,故此本官来寻乔大人商议。本官初涉此案,还望乔大人不吝赐教。”

乔致道:“宫里确有皇后的懿旨到掖庭属。并非下官不从皇命,只是下官也有下官的考量。一来,查案辛苦,又费思量,恐大人贵体纤弱,担不起这份辛劳。二来,此案已查到了大人尊亲身上,大人当回避才是。”

我冷冷道:“依乔大人的意思,本官是不当理会皇后娘娘的旨意了?”

乔致依旧笑嘻嘻地道:“下官息怒。下官以为,大人在内宫只管安坐,待下官查出真凶,自然归功于大人。这样便不算罔顾皇后的旨意了。”

我笑道:“多谢乔大人的美意。一来皇后娘娘的旨意,本官不敢违抗,自然要亲力亲为,这是尽忠;二来徐女史是本官的至交好友,为友洗冤,是义气使然,本官更不能置身事外。倘若乔大人怕本官徇私,本官大可日日来掖庭属查问,由乔大人和李大人一道监督,乔大人当可放心。若乔大人连这也不肯成全本官,便是要本官做个不忠不义之人了。”

乔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闪出狡黠狠戾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我不愿示弱,且红芯和芳馨并肩站在我身后,多少也能壮胆,于是口角含笑,和他对视良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下官惶恐,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当天晚膳之前,嘉秬的供词和她亲手所绘的凶手肖像已呈放在我面前。

绿萼研墨,红芯斟茶。芳馨看着小丫头们收拾碗盘,转头见我正展开画像,遂笑道:“这个乔大人先前不肯给,姑娘一去掖庭属,他也就乖乖补上了。”

嘉秬平常善画写意,因此这幅肖像画得并不精细。但仍能见画中的面孔下颌略宽,眉弓略高,双目有神,双唇薄如刀裁。虽然只是匆匆一笔,仍见有些许凶厉之气笼罩在他脸上。然而除去这个,这张面孔可说得上颇为俊秀,且英气十足。原来凶手竟然是一个美男子。

我笑道:“乔致好歹也是从七品右丞,说话做事都要照着官场上的规矩来。我是他的上官,他就算心中一百个瞧不起我,皇后的话他不敢不听。”

绿萼在一旁笑道:“奴婢曾记得姑娘教过,子曰,色厉而内荏[98],什么小人什么的……这个乔大人就是这样的小人。”

我淡淡一笑道:“子还曰,小人,再凶再恶再狡猾,也不过是灯笼纸糊的老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