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三十章 谁傍暗香

午宴之后,我回漱玉斋午歇。卸了钗环,依旧歪在榻上。袅袅沉沉的一缕笛音透进窗来,被竹帘一拦,支离破碎地散了一室。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小钱在外气喘吁吁,焦急道:“出大事了!”

芳馨轻喝道:“小声些,姑娘才睡下。什么事情这样火急火燎的,连个规矩也没有了!”

小钱道:“姑姑,长宁宫出大事了。”

听到“长宁宫”三个字,我顿时惊醒,支起身子道:“进来回话!”

芳馨忙进来为我披上衣服,又倒了一盏温水给我。我推开她的手,只问小钱:“长宁宫怎么了?”

小钱道:“掖庭令施大人趁弘阳郡王殿下和刘大人在清音阁看戏的工夫,将殿下所居的启祥殿查抄了,拿走了好些东西。”

我微微松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殿下出了什么事。查抄启祥殿,这也是预料中的了。”忽见小钱低头得意地一笑,我心头大恨,正要说话。芳馨已随手拿了一个锦枕扔在小钱的身上,笑道:“猴儿,你现在也学会藏话了!还不好生将你听到的看到的全都说与姑娘听。”

小钱抱住靠枕,笑嘻嘻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姑。”说罢向我道,“恭喜大人,依奴婢看,咱们漱玉斋这一劫,算是过了。”

我半信半疑,且惊且喜:“这话怎么说?”

小钱恭敬道:“奴婢今天从长宁宫门前经过,见门口站着许多生面孔,往前一看,才知道是掖庭令施大人亲自带着左丞李大人去启祥殿搜检了。奴婢还没站一会儿,便被赶开了。待施大人走后,奴婢才又敢回去打探消息。恰逢李大人只带了几个人在里面善后,奴婢便觍着脸去找李大人。李大人也不能多说,只悄悄告诉奴婢,施大人在启祥殿的横梁上,发现了一只黄藤箱子,里面有景园清凉寺特制的黄笺,用金漆写着:皇太子长承宗庙,曜愿以身代之,命者无憾,神佛明鉴。听说施大人看了这张纸,虽没说什么,却颇有喜色。”

我大喜过望,顿时从榻上弹了起来,靠枕锦被落了一地:“真的有这样一张纸?”

小钱笑道:“正是。李大人没有对奴婢细说,只说有了这张纸,殿下和大人当安枕无忧了。”

我喃喃道:“他竟然……”念及死去的慎妃,我慨然流泪。

慎妃没有白白自尽。

忽听帘外绿萼的声音道:“姑娘,弘阳郡王殿下来了。”

咸平十三年十一月某日,我在景园的金沙池南岸,远远瞧见义阳公主、平阳公主和青阳公主落入冰寒彻骨的湖水中,再也没有活着爬出来。得知消息匆匆赶来的皇太子高显奋不顾身地跳入冰洞中救人,仍然没能挽回三个姐妹的性命。

清凉寺下的红梅开得如火如荼,像是谁的一腔子热血不管不顾地洒向天,又落下地,腥膻之气经冰雪洗濯,只剩了忠贞的寒香。

待众人散去,我拦下预备去桂园侍疾的高曜,向他晓以利害。高曜道:“孤明白了。皇兄是主枝,孤是旁枝,姐姐这是让孤避嫌。可若不去侍疾,将来父皇查问起来,说孤没有孝悌之情,那该如何是好?”

我问道:“除了亲自侍疾,难道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

高曜道:“请玉机姐姐指点。”

我向前一步,轻声在他耳边道:“昔日成王病重,周公旦是如何行事的?”[71]

高曜心领神会。我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心领神会。不但彻夜在佛前祈祷,更向神佛请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皇太子高显的生命。我更没有想到,他放在黄藤箱子里被束之高阁的这张请愿策书,竟然在此时被翻了出来。

这张在清凉寺特制的黄笺上以金漆书写的请愿策书,足以证明高曜对皇太子的忠心、尊敬、爱戴、谦卑和无害。这样忠义孝悌之人,又怎会为了并非无望的太子之位,逼迫生母投缳?

高曜还不到十岁,他的父皇一定也更愿意相信他在慎妃之死上的无辜。

高曜逃了戏,专程到漱玉斋来看我。他笑道:“当初若不是姐姐提醒孤,现在嬷嬷和芸儿恐怕都在掖庭属受罪。”

我披着锦袄,盘膝坐在榻上,伏在小红木几上为绿萼的绣帕描花样子,闻言抬头笑道:“这是殿下自己防患未然,臣女无功。况且……”我搁下笔,笑意转深,“即便有了这张策书,李嬷嬷和芸儿依旧要去掖庭属的。连皇后身边的苏姑娘和穆仙都不能逃脱的事,谁也逃不掉。”

高曜道:“这是自然。孤本来也没有指望凭那张纸能全然打消父皇的疑心。孤既问心无愧,掖庭属派人来审,那正好。父皇问过了,便能释疑了。”

我拈起纸来,轻轻吹干墨迹:“殿下长大了,慎妃娘娘终于能安心了。”说罢重新拿上一张新纸,预备再画一幅。谁知高曜抢去了我的纸和笔,笑嘻嘻道:“孤随姐姐学画,也有些时候了,这女孩子的绣花样子却还没画过。姐姐要绣什么?”

我笑道:“这是为绿萼画的,殿下只问她便好。”

高曜便问绿萼道:“绿萼姐姐要绣什么?”

绿萼正弯腰在书案上寻新笔,闻言转头笑道:“殿下画什么,奴婢就绣什么。”

高曜一笑,便低头在角落上细细画了几片荷叶。只见他依旧身着素衣,一丝暗纹也无,只在衣角处绣了一只麒麟。他的衣角散落在我的手边,麒麟的前爪扬起,仿佛在努力勾住我的指尖。我抚着细密的绣纹,低低道:“殿下虽说为慎妃娘娘服丧,今天也要穿件喜庆些的。”

高曜低头瞧了瞧,笑道:“这身锦衣已然很华贵了,孤还在服丧,总不能穿红着绿的。”

我叹了一声道:“我是怕皇后不高兴。”

高曜浑不在意:“母后是个明白人。若这也要不高兴,还如何母仪天下?”

我一怔,想起咸平十三年的春天,皇后的册封大典后,众人第一次去守坤宫请安,慎妃大咧咧地拿着一柄牡丹团扇。她的话犹在耳边:“不过是一朵牡丹,若皇后连这也容不下,气量也未免太小。”他果然是她的儿子,带着她刚硬倔强的秉性。

忽听高曜问道:“姐姐笑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高曜道:“姐姐是想起了母亲么?”

我诧异道:“殿下如何知道?”

高曜微笑道:“姐姐的笑容温和中带着酸楚,似是追忆逝去的人,所以孤这样猜。”

我甚是欣慰,却也不免一丝心惊。只听高曜又道:“姐姐别怪孤这么久都不来探病,其实孤很想来。但一来掖庭令施大人正在查漱玉斋。二来听说姐姐病重,孤怕多话扰着姐姐,三来……”他的眼中陡然多了几份坚毅与骄傲,“孤不想样样事情都依靠姐姐,孤要学会自己承担。所以姐姐病了的时节,孤只让芸儿过来探望。望姐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