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24页)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作大衣——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对。”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待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飕,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馃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的,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