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6/24页)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打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着丹丹,只一个人,问:

“怀玉呢?”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地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姊,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待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样。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地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啰里啰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管我喊她姊……我此后也是喊她姊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便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都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来这耽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儿,也难以照拂一辈子的。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便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大小的地方,现在来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头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图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

“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吗?在这。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地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龇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

“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姊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

“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也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得成长了几个,然后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