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4/11页)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廿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词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堃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呒轻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霄。”

重要的是凌霄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霄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霄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霄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只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会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给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与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闻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