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7/23页)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讶然飘忽落在黄浦上,黏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一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作顽强斗争……“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绞掉。

绞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绞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钳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地,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登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衣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