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三年•春•上海(第2/2页)

她陡地咿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冢。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

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沌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枪,原可以先把她干掉,然后成全自己。不过——也许,他不忍。她有点怀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来看他时,一脸大红大紫,表情错综复杂,热闹迷离。他张口结舌,似有满腔难言之隐。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义了,紧握着的手枪始终没发过一响。

原来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个男人。

金啸风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过,想深一层,他其实也死在自己一手缔造的事业和女人手中。说得不好听,死在一场荒淫而美丽的横祸里。寻常老百姓又怎会拥有此番的曲折?

因着一场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气的可口可乐了,空余绿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静止的液体。

一床都是横乱纷陈,他的口袋,倾跌出他的铺排。她见到了,相当于遗书吧?是洪福长生行那副上等楠木棺材的收据,一万元,无论他如何兵败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亲自策划,谁出来收作?收据上还有他惟一忠心耿耿的,一度为他打入冷宫的程仕林的德律风,那数字:九三七零二。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惟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椎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娉婷,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缘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却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旁,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遮满了天。

……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恩……”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又凄迷的“窑调”。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盹,睁开惺忪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地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箸一箸地,唏里呼噜,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