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蛋挞 • 吃蛋挞的女人(第2/3页)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还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我最先看中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由衷敬佩。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三枪大投射、环回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帏幄中。

既拥一百吋荧幕,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什么人气,爸爸内地香港两地做地产生意,妈妈爱游埠,兄姊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奕豪的,是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眼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旱逢甘。

当方奕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时,脸容如在高潮。是激烈的盘肠大战。我抱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主人,亦得不到青睐——它是如此地过了一生。

“我想吃蛋挞。”

“你叫Maria去买。”

“她怎么懂?”

“叫泉哥驾车去吧。”

“我们不能一起走吗?”

人们向往高楼、大屋、无敌海景……穷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总有寒意。

司机泉哥先去电作订。他买来的是太太上回赞不绝口的燕窝蛋挞呢。这家名店,以碎燕、鲜奶入蛋挞,包装和口味都矜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买了两客木瓜燕窝炖奶回来。

一尝,燕窝蛋挞也许很养颜、滋润,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会变成一只波斯猫。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却是“聚少离多”,我告别了。

某日走过那家面包甜品店,原来姜汁蛋挞销路没普通蛋挞好,试食期后便回落。有些主妇投诉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紧。继续寻找。

市面上不断有新货,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蜜瓜茸、士多啤梨装饰。也有杏汁、云耳、玉米、红豆、花生酱……

——但,没有一个蛋挞,是原始、平凡、老老实实的酥——皮——蛋——挞,在裹腹的同时,也分饰了甜品。只吃两个,就解决了一顿,令人温暖。当我用爱心去吃它时,它以爱心回报。说来简直有恋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下英国旗的别离日,温暖的手,护送上了“不列颠尼亚号”,在凄风苦雨中,带走了一个大时代,也带走了蛋挞的灵魂。

我后来到他一度极力推崇的中环摆花街饼家,吃着蛋挞,但它们好似已散去了芳香。

而香港人顺利过渡,他们以为九七是一个艰难的关卡——后来才发觉,原来半年之后的亚洲金融风暴才更险峻。

只有“无产阶级”才没有损失,才是赢家。

星期天,走过地铁站,见到一个洋乞丐,手持大纸牌:“我是法国人,钱包被偷去,无法回国,请多帮忙!”报上不是揭发过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吗?他是高大的男子汉,何以仍乐此不疲?

进了地铁车厢,见有空位,刚想坐下,忽地横来一个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坐,厚颜地打开报纸埋头细阅。对面有男人在剪指甲。超级市场中有个男人,把减价的果汁价钱牌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过期……

在一个商场闲逛时,有人喊:

“婉菁!”

我回头,是一家可乐专门店。

原来是沈家亮。毕业后多年不见,各有高就。

他没有打工,却当起老板来。

他的店子,专卖可乐产品。例如手表、音乐匣、可乐罐、怀旧瓶、磁贴、收音机、相机、吹气玩具、雪柜钱箱、玻璃杯、笔、T恤、腰包、杯垫、锁匙扣……迷你六瓶装的可乐盘,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兴趣是生意,几乎每一件货物,都是Coca-Cola,喜气洋洋的红。

一个用可乐送蛋挞的同学,初恋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乐送给我。

微笑收下了。然后同沈家亮和帮他看店的女友道别。我说:

“我会介绍公司的可乐迷来光顾的。报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说。

哦仍有点“地位”。

他在我身后问。

“还是爱吃蛋挞吗?”

假日人太多,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反而敏感地听见他女友向他耳语:

“她星期天也一个人?”

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度。炎夏来临了。但寂寞的人总是觉得凉。

道左有人声:

“真可怜呀,长得那么漂亮……”

“那辆私家车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听到微弱尖寒的叫声。

是一头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与主人失散后,在马路上慌乱寻人,但这养尊处优的宠物,几曾遭过大风浪?又不谙世道,终被一辆东行的车子撞伤。

“有人报警了吗?”

警察已接报来了。他排开围观的路人。最初以为是人,但受伤的是狗,他也没有怠慢。透过对讲机通报了好些话。

警察蹲下来,先安抚小狗,然后抬头问:

“谁可给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递来一瓶矿泉水。他喂它喝。还脱下帽子,挥动扇凉,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静定下来,只不时呻吟。

警察安慰道:

“医生快来了!不要怕!”

铁汉温柔得令大家笑起来。我没有离去,看了好一阵。

直至“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把小狗送交兽医治疗——虽然,下场或是人道毁灭。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来。

我认出他:

“奀猪强——”

还没说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我一个头。与“奀猪”完全不配合。

奀猪强是茶楼报摊小贩的儿子。小时跟随父亲上茶楼,便代买一份报纸。奀猪强也认出我来。那时他还用一个生果箱当桌子做功课。

黄国强长大了。又高又壮。国字脸。手很粗。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茶楼拆了。父亲死了。我大学毕业了。恋爱了。工作了。失恋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寻找一流的蛋挞。而香港也回归了。

“好多年不见。”

“你怎么去了当差?”

“哦,我是当辅警。还有正职的——”他说,“三点三,我们坐下来聊聊。”

“到哪儿?”

“来,带你到‘蛇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