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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

“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已经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抠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挺照顾,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妹妹不是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着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妈气得昏倒了,醒来就逼着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自己是什么料,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何况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抠,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

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着她的面颊。她就这样坐着不动。他默默地瞅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死了。”她又幽幽地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顾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了,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去,让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地揍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的,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了,慢慢地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瞅着他。

“我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目。这样,我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来学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学校来等着,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着。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了,可是,你带着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合不得离开,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地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去喝豆浆,我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地跟着,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光痴痴地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牙,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这三天,你住在哪儿?”

“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他默默地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着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怜惜地、心痛地想着,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着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了。她挣扎着、勉强地、瑟缩地、哀伤而又谦卑地说:

“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踪你们,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漂亮,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来这儿,绝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足了。你不要为难,我会……我会安排我自己……我会……我会走开……”

他一直瞪着她,听她吞吞吐吐地说着,听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用嘴唇温柔地盖在她的唇上。他好温柔好温柔地吻她,好细腻好细腻地吻她,好怜惜好怜惜地吻她。他的嘴唇接触到她那颤抖着的嘴唇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因心痛而碎了,因怜惜而碎了。然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拍抚着她的背脊,像拍抚一个无助的小婴儿:

“你不许走开!”他说,温和而固执地说,“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因为,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他,费力地从嘴里进出几句话来:

“你真的……不必顾虑我,我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你真的不要为难。你真的不必管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粗声地问,死盯着她,“我发疯一样地找你,发疯一样地等你,发疯一样地想你,现在,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以为我还会放掉你吗?我还会像上次那样傻,把我的幸福和欢乐一起放走吗?采芹!你休想,你休想再逃开我!你休想!如果你敢再从我身边走开,我会杀掉你!知道吗?我会杀掉你!”

她随着他的声音,眼睛越睁越大,随着他的声音,泪水涌进了眼眶,越涌越多,终于,那睫毛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的分量,成串的泪珠就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她哭了起来,整晚,她叙述了无数的悲剧,叙述了人生至惨的生离死别,她都没有这样放声一恸。这时,她哭了,她哭着投进他怀里,哭着抱住了他的腰,哭着把脸藏进他胸前的衣服里。

“我已经……我已经……”她边哭边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怎么配……怎么配……再来跟你?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我就给你当个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我也不吃醋……”

“胡说八道!”他轻叱着,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哽了,“我看,我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治好你的自卑感。别再说傻话了,别再说莫名其妙的话了,让我听了都生气!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爸爸一样?三妻四妾,用情不专?不,采芹,你将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女人,再也不允许别人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