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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颜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诉我吧!”她低低地说。

纪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默默地递给可欣。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

赌徒的下场!

下面的小字标题是:

深宵小巷演出血案

富家子弟刀下丧生

再下面,还有两行更小的字:

疑凶赵某某已落网

并破获庞大赌窟

可欣一语不发,表现得出乎意外地冷静,她慢慢地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内容,才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纪远。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是这件案子的宣判,赵某处了终身监禁,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

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身

放下了报纸,可欣轻声地问:

“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个月,是自杀的。”

可欣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纪远揽着她,感得到她身子的战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露出来:

“杜伯伯死得较早,是死于中风。”

可欣震动了一下,坐进沙发里,用手托着头,她一语不发。什么都完了,整个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乐,欢乐的一群,卡保山重寻红叶……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好友,她无日或忘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了!她坐着,阖上眼帘,一股热气从她胸部向上升,凝结成一团硬块,哽在喉咙里,她费力地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纪远的手温暖地握着她,低声说: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欣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感情却还没有接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强的声调,呻吟地问:

“孩子们呢?嘉龄呢?”

“嘉龄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据我收集的资料,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逼得湘怡自杀,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孩子们——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孤儿院,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孤儿院调査一下。”

可欣又沉默了,她从没想到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当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尽管脸色苍白,但眼里并没有泪。挺了挺脊梁,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她问。

“是的,真真和念念。”

“我们找到她们,把她们接回家来,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可欣轻轻地说,“至于嘉龄,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多半已经结了婚。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安静地说,“现在,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许多时候,他觉得可欣坚强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他的眼眶发热而潮湿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强?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经调任课长,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间,又连生了三个子女,食指浩繁,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在郑湘平那儿,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湘平感慨地说:

“嘉文死后,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本来,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但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最后,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孤儿院,两个小女孩,长得乖巧玲珑。唉!”

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的情形,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要了孤儿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辞,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临走的时候,湘平又叫住了他:

“纪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日记,和杜沂的诗稿文稿,如果你们有兴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好的。”

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离开了郑家。

孤儿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但,因为天气严寒,衣物缺乏,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纪远立刻见到了真真和念念。

一时间,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真真有张倔犟而聪明的小脸,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薄薄地带着份敌意,抿得紧紧的小嘴唇,有种不妥协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弯弯的眉毛下有对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纪远把两只手分别地压在她们的小肩膀上,温柔地说:

“孩子们,我来带你们回家去!”转过头,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

院长摇摇头,说:“我们很欢迎有人能领养她们,但我们需要调査一下你们的家庭,还要办理若干手续。”

“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纪远说,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要她带有关的证件来。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郑湘平也赶来了,他们在三小时之内,办妥了领养的手续,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办完之后,那院长点着头说:

“你们的热情实在使我感动,尤其你们才刚刚回国。”

“你不知道我们和她们父母的关系!”可欣低声地说,用她的大衣裹住两个孩子,把她们圈在她的臂弯里。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念念,含泪说:“你们是我的女儿了,我会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们!”把真真额前的短发拂到脑后去,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表情僵硬的小脸庞,“你出世的时候,除了医生护士之外,是我第一个抱你的,你知道么?”她低问,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拥在胸前。没想到当日产房里答应湘怡的一句话,竟成谶语!

把孩子带上了出租车,可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嘉龄,现在要找的是嘉龄了!”

回到家里,一对孪生子立即围了过来,好奇地研究着他们的新姐妹。雅真接受打击的力量比可欣更强,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悲痛来,但是,当她见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泪却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静更深,她再在遗物中看到杜沂临终那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的时候,她就更是泪不可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