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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走了过来,他叫了杯橘子水,对侍者轻轻讲了几句话,侍者狐疑地望着他,然后走开了。没多久,侍者陪着舞厅的经理过来了,纪远拉开身边的椅子,和那经理交换了一张名片。经理不解地问:

“你请我来有什么事吗?纪先生?”

“我来打听一个名叫银妮的歌女,听说她在这儿献唱。”

“是的,”经理微笑了,“你喜欢她?”

“她很受欢迎吗?”纪远答非所问。

“说实话,并不怎么受欢迎,”那经理坦白地说,“她很固执,爱唱的歌才唱,不爱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纪也大了点,现在,比她年纪轻,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经理咽住了,觉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纪先生问她做什么?”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

“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小姐。”经理说,“她是被高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满了没有?”

“我知道了,”经理自作聪明地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满,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

“大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缠。”

“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地望着纪远,不知道这是哪儿跑来的“大头”。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满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地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人,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着说了句:

“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地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着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了起来,纪远本能地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旧认得出来。她不再是往日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她那张脂粉堆积着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仿佛都挤得出泪水来。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装裹着她,那裸露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欢迎,青春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对满座的客人机械化地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禁听得呆住了。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着点讽剌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身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交给他,说:

“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地看看那些数据,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

“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迭连声地答应,把纪远不知当做哪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忍不住地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厅,苍凉地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着嘉龄哀婉的歌声: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

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漂泊流连,

白曰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嘉龄低低地弯下腰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子,她迅速地走向后台。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促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地说:

“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着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迎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地说:

“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地避避风浪了。”

嘉龄愕然地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地吸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着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身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直在声色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着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蒙眬……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着她,他说:

“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出租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

“我——”嘉龄嗫嚅着,“我还有合同和一些债务。”

“放心吧,都已经帮你弄清楚了。”

“还有——我的衣服。”她想转身去取衣服。

“别管它了!”纪远说,“你还会有新的衣服,旧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

就这样,他们上了出租车。

“我堕落过,曾经有个孩子,害小儿麻痹症死了。”嘉龄轻轻地说,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坏的一面。

“我都知道,”纪远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伸头看看车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苍里,几点寒星在闪耀着。他微笑地说:“明天会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