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梦 追寻(第2/8页)

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她知道必须背出来,并把意义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会不高兴。伯健对她,督促得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严。正背着诗,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叔豪趴在窗子上,脑袋伸到窗槛上来叫她:

“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在周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怪别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地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这家庭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

婉君开了门走出去,叔豪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着说:

“别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地说,他有两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婉君喜欢听他摇着脑袋念书,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带着满脸调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发笑。程老师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最高,叔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超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

“没听说蟋蟀会讲和的。”叔豪嘟着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地看着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量着,一面高举着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拼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

但,那两个将军却仍然株守着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的小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干脆把笼子摔了,气呼呼地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

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盘旋,就轻轻地说:

“婉妹,别动!”

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蹑手蹑脚地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着说:

“又逮着了一个!”

原来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蛾螺,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地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一叫,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婉君气得一跺脚说: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着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地望着婉君,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地说:

“原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说着,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着对婉君说: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着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

“你喜欢——”仲康咧着张大嘴,笑嘻嘻地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

“讲故事,”叔豪神气活现地说,“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发生兴趣地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乌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妈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竖着大拇指说:

“讲得好!”

婉君把头仰了仰:

“不好听!”

“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叔豪说。接着又愣了愣,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着嘴说:

“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

“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来。

婉君对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对于媳妇两个字也懂得害羞,她笑着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遥来,一面唱,一面跑开:

小小子,

坐门墩,

哭哭啼啼要媳妇,

要媳妇干吗?

点灯;说话!

吹灯;做伴!

明天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

唱着,她已经跑了老远了,仲康在后面喊:

“婉妹!小心石头!”

可是,来不及了,脚下石头一绊,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赶过来,一把扶起了她,她憋着气,直皱眉头,用手压在膝盖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条葱绿色的绸裤子勾破了一大块,膝盖上正沁出血来。仲康让她坐在石头上,安慰地说:

“别怕!”

就俯下头去,用土法把她伤口里的污血吸出来,然后仰着脸看她,问:

“痛吗?”

婉君勉强地笑笑,很英雄气概地摇摇头。事实上,她已经痛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了。仲康点点头,很豪放地一笑说:

“你真了不起!”

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整天握着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

“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地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着两个髻,苹果小脸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伯健轻轻地走过去,悄悄地看他们下。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着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