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园(第3/9页)

“真抱歉,”我狼狈地说,“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着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着转过身子,用背对着方思尘,望着我直笑。然后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

“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着脸!”她这句话说得很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地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地说,把杯子送到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地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

我惊异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地说:

“不!不!我不会。”

“不会?”他望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地注视着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三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着,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着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着。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几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着栏杆望着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着,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地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着水,一面倾听着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

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

“哦,我没有注意,”这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地,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着娶了妈妈,新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柳,也没有娶姨太太。”

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着:“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着爸爸,但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伞遮着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着一件白色长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

我望着那个徐阿姨,怯怯地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里,也不管雪还在下着,她揽住我,仔细地看我,然后问爸爸说:

“‘是思美?’”

“‘是的!’爸爸说,微笑地望着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迭连声地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着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如何。爸爸开门见山地对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