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第4/5页)

也有许多个黄昏,她坐在那儿,静悄悄地垂着泪,低低地,埋怨地轻语:

“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这样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会死掉!呵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为他活着,为他好好地活着!”

对着溪流,她在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顾前盼后,仔细地打量自己,然后对水中的影子说:

“你不许瘦呵!你不许变难看呵!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

老柳树听够了她那爱情呓语,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泪痕。于是,在一天晚上,这树下的影子又变成了两个。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树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着说:

“让我看看你!荷仙,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一回家,人那么多,我都没有办法好好地看你!”

“看吧!宝培,随你怎么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

他看着她,惊奇地,迷惑地。那短袄,那长裤,那成熟的胴体;那刘海,那发辫,那毫无装饰的面庞;那眉线,那嘴唇,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张开了手臂,大声地说:

“来吧!你是我的格拉齐耶拉!”

“格拉齐耶拉?那是什么东西?”她扬着眉,天真地。

“那是拉马丁笔下的人物。”

“拉马丁?”她笑嘻嘻地。“是马车夫吗?”

他噗嗤一声笑了。她红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吗?”她问,一阵乌云轻轻地罩在她的脸上,她低低地叹息。

“不他说,凝视着她。”你没有说错什么。拉马丁和他的格拉齐耶距离你太遥远了,那是虚幻的,你是实在的,你不必管什么格拉齐耶,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她的面容好忧愁。

“呵!”她轻语。“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瞅着她,失笑了。

“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他抬起了眉毛。“现在,让我说一句你懂的话吧:我爱你!”

她发出了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拥着她,那温暖的小身子紧贴着他,那满是光彩的面庞仰向了他,她喜悦地、不住口地说:

“你是真心的吗?宝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唤,宝培!你不会嫌我?我是很笨、很笨、很笨的呢!你不会嫌我?”

“嫌你?为什么呢?”他喃喃地说,吻着她。“我永不会嫌你!荷仙!”

她仰首向天,谢谢天!谢谢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

6

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

接着,开学之后,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地短暂,那样地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惭形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

然后,这天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

“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我刚刚看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地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挂着菜叶子,带着汗渍,带着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不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的。

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地回到卧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着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着发辫。呵,心那样猛烈地跳着,手竟微微地发着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出一张被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着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须再洗洗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张这样慌乱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地吩咐着: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着茶,可完全没有想到,干吗要倒“两杯”茶呢?拿着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地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正背对着她,脸对着窗口站着,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着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那样满不在乎地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地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眼睛,一副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着空的托盘,悄悄地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里面那女孩在问:

“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地。“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地笑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别胡说,”宝培讪讪地。“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

那女孩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夹着那女孩的声音:

“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地离开了那门口,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

“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