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个月。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以每月来计算相识的日子,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为纪念日,小小庆祝,并且彼此祝福。

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并不很好过,徐业伟的事件还深深影响着他们,那悲哀的气氛一直紧压在两人心头。而且,韩青必须回屏东去了,因为,召集令随时可能下来,他一定要回家等兵役通知。等接到通知后,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来台北,还是要直接去服役,所以,离愁别绪,千匝万匝地箍在两人身上,心上,思想中,意识中,摆脱不开,挥之不去。

这天,他们在小风帆吃晚餐,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想把空气放轻松一点,只是,都做不到。饭后,回到小屋里,面面相对,就更是离愁千斛了。韩青注视着她,千言万语,全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心。即使两心相许,未来是不是都能如愿呢?吴天威对他说过几句很重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时候去受那种相思之苦!而且,我告诉你,服兵役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耐寂寞,能抗拒诱惑。韩青,”他还特别加重语气,“尤其是你那位袁嘉珮,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她还要偶尔动摇一下,等你走了,更不可靠了。袁嘉珮,”他摇摇头,“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

吴天威,在同学中,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很少发表什么大意见。但是,这几句话说得却颇有道理。

当这离别前夕,他注视着鸵鸵时,吴天威的话就在他脑海里翻腾又翻腾。鸵鸵望着他,双眸盈盈然如秋水,面颊被酒染红了,那么可爱地嫣红着,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爱的,连那用手指绕头发的小动作……唉,一颦一笑一蹙眉,都是“动人心处”!前人的词句里有:“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另有,动人心处!”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唉!他心里叹着气,或者,他真该去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女孩!免得如此牵肠挂肚,难舍难分。

“鸵鸵,我真不放心你,真不放心!”

“别这样,”她咬咬嘴唇,“我会很乖。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七月一日起,我就去爸爸公司里上班,去管一些外销翻译打字之类的工作。你走了,我的白天会变得太漫长了,只好用工作去填满它!”

鸵鸵的父亲,从军中退役后,开了一家玩具公司,一直做得非常好,最近,已大量接受国外的订单了。女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应该是最没问题的。可是,韩青还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

“你爸爸公司里,有多少男职员?”他忧心忡忡地问,一本正经地。

“哦,韩青!”她愕然地说,“你还不相信我?你以为我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喜欢吗?”

“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他叹着气说。

“别人喜欢我,应该是你的骄傲才对。”她说,“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

“你是吗?”

“当然是!”

“永远吗?”

“永远。”

“不变吗?”

“不变。”

“不受诱惑吗?不被迷惑吗?倘若你被迷惑了……”

她的头低垂了下去,不说话了,生气了。

“唉唉!”他叹气,“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但是,我就这样烦恼,我真不知道,假若我失去你,我怎么活!”他握起她的手,“不要生气,请你不要生气,求你不要生气……”

她抬起头来,眼中泪汪汪的了。

“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写封血书给你呢?”

“不要!千万不要!”他燃起一支烟,猛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了。“你知道,”他忽然说,“我一直对于一件事,非常不解。”

“什么事?”

“你的家庭。”他喷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后面,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得娟秀的面庞。“我常常想,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你看,我们相交相识相知相爱已长达二十个月,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

“你怕不被我父母接受吗?”她沉吟了,深思着,终于长叹了一声,“韩青,你愿意忍耐吗?我爸爸是个好父亲,但他的教养,他的高贵,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这段感情。何况,他的事业好忙,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我妈——你也知道,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善良有余,了解力却不够深,她不是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我怕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以后,反而变成我俩间的阻碍。韩青,你将来只要娶我,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

男人是多容易满足啊!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浑身都轻飘飘了。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

“这是诺言吗?”他问。

“这是。”她肯定地,“我将来要嫁给你,而且,我要做个最好最好的妻子,如果我曾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让我将来补偿你,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有这么好的太太。”

他停住呼吸,对她急急地说:

“快拿氧气筒来,我不能呼吸了!”

她想笑,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她用手掠掠头发,悄悄挥去了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哎!”她振作了一下,挺直背脊,笑起来,“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傻气?你不过是去服兵役,又不是要到非洲去,服役时还有休假,只要你休假,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的基地在台南台中花莲或是月球上!”

“我怎么通知你呢?你又不许我直接写信到你家。”

“写限时专送,寄给方克梅,小方会马上通知我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打给小方,假若你的基地能通电话,我也会打给你!”

“我们一定要经过小方吗?我现在去拜访你父母不行吗?”

“如果你要把事情弄糟,尽管去!”

“恋爱是件不能见人的事吗?”他有些不平,“在我家里,我们两个那张合照,一直挂在我房间里’你应该跟我回屏东去看看!”

“哎,别提那张照片了,我照得那么丑,你也把它挂出来!你一定要向你父母声明一下,我本人比照片漂亮!”

“我父母对照片已经够满意了。不过,你愿意本人去亮相一下,就更好了!这样,明天跟我回屏东吧!怎么样?”他忽然兴奋起来,“就这么做!你告诉你妈,去参加夏令营什么的。跟我去屏东吧!跟我去吧!”

“别胡闹了!”她说,“我才不去呢!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