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初蕾听着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夏寒山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初蕾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

“初蕾,”夏寒山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

“嗯,”初蕾打鼻子里哼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再像小娃娃一样黏着你了。”

“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地说。

初蕾仍然紧抱着寒山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只因为寒山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着脸儿,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诺言?”

“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许了!”

“嗬!”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像我女儿,倒像我娘!”

初蕾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着揉了揉。再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

“怎么了?”寒山吓了一跳,望着初蕾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

“爸,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张爱玲?”寒山怔怔地看着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

“你连张爱玲都不知道,你真没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满,嘟起了嘴。

“好吧,”寒山忍耐地问,“张爱玲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定位置,脚上就有筋……”

“爸爸!”初蕾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

“嗯哼!”寒山警告地哼了一声,望着女儿。“别顺着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

“哈!爸爸,原来你看过!”初蕾愕然地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寒山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

“噢!”初蕾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

寒山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飞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地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儿,继续望着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的迷乱。直到一阵綷縩的衣服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念苹问。

“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地说,“这孩子长大了。”

“你今天才发现?”念苹微笑地问。

“不,我早就发现了。”

念苹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地说:

“别担心初蕾,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着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般的睡衣,拦腰系着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地走过去,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地、深深地凝视她,她迎接着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地,他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

“念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什么?”她吃惊地推开他,大睁着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初蕾都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吗?”

“我一直喜欢孩子,”寒山微微叹了口气。“初蕾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

“你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

“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地行走,不快不慢地、有条不紊地行走……”

“只要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地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

“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

“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

“别说!”他阻止地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悄悄地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心绒的长裤,挽着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着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地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地、砰砰碰碰地滚到楼梯下去了。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愣愣地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