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这次,轮到夏寒山变色了。他走过去,接过听筒,对初蕾瞪了瞪眼睛:

“还不上楼去换衣服,你不是马上要出门吗?”

一句话提醒了初蕾,她转过身子,飞快地冲上楼去了。

寒山握着听筒,慕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祈谅的意味,她急促地说:

“对不起,寒山。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来,雨婷又发作了!”

“怎么发作了?”

“她又晕倒了,口吐白沬,样子可怕极了!”她带着哭音说,“请你赶快来,好不好?”

“有没有原因?”

她顿了顿。

“为了你!”她颤声说。

“为了我?”他惊跳。

“你快来吧,来了再谈,好吗?”

“我马上来!”

他挂断电话,回身往楼上走,这才看到,念苹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上了。她斜倚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安安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心虚地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体会了多少。可是,她那样稳定,那样沉着,他完全看不透她。

“有事要出去?”她问。声音很平和。

“是的,有个急诊。”

“我叫阿芳给你弄早餐!”

“不用了!”他仓促地说,“我不吃了!”

他冲进卧室,盥洗更衣。几分钟后,他已经驾着自己那辆道奇,往水源路的方向驶去。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楼公寓,她住在顶楼,房子在水源路上,傍着淡水河。夏寒山觉得这一区有些偏僻,但是,慕裳住惯了,她喜欢凭窗看淡水河的夜景,看中正桥上的灯光,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许多晚上,他也和她一起欣赏过那河边的夜,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长堤上,吹过那河边的晚风。时间久了,他就能深深体会她为什么爱这条路了,在台北,你很难找到比这一区更具特色、更有情调的住宅区。

早晨的这一区还是很热闹,学生已经成群结队去上课,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辆川流不息,他驶上水源路,可以看见中正桥上车子在大排长龙。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门口,下了车,他提着医药箱,直奔上四楼。

慕裳正开着门在等他。

他走进客厅,第一句话就问:

“醒过来没有?”

她摇头,眼里有泪痕。

他凝视她,皱起眉头。

“你又哭过了。”他说,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

“对不起。”她说,把头转开。

“我们去看她吧!”

寒山和慕裳走进了雨婷的卧室,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显然她晕倒后,慕裳就没有移动过她。寒山走到她身边,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翻开她的眼皮,去看她的瞳仁。然后,他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怎样?”慕裳担忧地问。

“她真的晕倒了,”寒山说,“你别慌,我给她打一针,她很快就会醒过来。拿条冷毛巾给我!”

慕裳把毛巾递给他,他用毛巾压在她额上,打开医药箱,他取出针药和针筒,给她注射。慕裳呆呆地站在一边,看他那熟练而稳定的动作,看他那镇静而从容的神情,她又体会到他带来的那种安定和力量。她静静地望着他,崇拜而依赖地望着他。一管针药还没注射完,雨婷已经清醒了过来。她在枕上转动着头,她的眼皮在眨动,然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到寒山,眉头倏然紧蹙,她抽动手臂,想挣脱他的注射,她哑声说:

“我不要你来救我!”

寒山心中有点明白,压住了她的胳膊,他强迫地把那管针药注射了进去,抽去针头,他用药棉在她手腕上揉着,一面镇静地问:

“说说看,你为什么反对我?”

“你是个伪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她的声音虽然低弱,却相当清晰。“你利用给我看病的机会,来追求我的母亲!”

他紧盯着她。

“是的,”他说,语气稳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亲,因为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我必须谢谢你生病,给了我认识你母亲的机会!”

她立即把头转向床里面,闭上了眼睛。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低语,“我恨你!请你离开我的房间,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扶正,他的声音很温柔,很诚挚:

“为什么恨我?”他说,“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我欣赏你的母亲是错误吗?”

她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乌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两颗发光的黑宝石。寒山注视着这对眼睛,他不能不在心中惊叹,生命多么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丽的一对眼睛。

“你欣赏我的母亲不是错误。”她幽幽地说,胸部起伏着,呼吸急促而不均匀,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你爱上我母亲,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认为你母亲不该再爱吗?”他紧追着问,“你认为她就该这样永远埋葬她的感情?你不认为你这种观念很残忍……”

“我认为你很残忍!”她清脆地打断他。

“我很残忍?”他愕然地。

“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爱我母亲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沉重地鼓动着她的胸腔。她那含泪的眸子,像两把尖锐的利刃,对他直刺过来。“我从没有要求我母亲守寡,我从没有要求她过独身生活!她有资格爱,可是你没有!你难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没资格恋爱吗?你应该爱的,是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母亲!”

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击倒了!顿时间,他就觉得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而额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没料到,这病恹恹的孩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话,她像个用剑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别人的要害!他瞪着她,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继续说,高亢而激烈地说,“一个女儿的爱,不会伤害一个母亲。一个男人的爱,却很容易杀死一个女人!”

夏寒山跳了起来,跄踉着就冲出了那间卧房。同时,慕裳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她扑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试着堵住女儿的嘴唇。她这个举动惊醒了雨婷,她睁大眼睛,恐惧地望着母亲,然后,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环绕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苍白又瘦小的面庞埋进慕裳的怀里。又急又悔又痛地说:

“妈,我不要伤害你!妈!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她一迭连声地说。

泪水滑下了慕裳的面颊。

“雨婷,”她呜咽地,悲切地,却坚决地说,“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但是,千万不要去责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