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礼是在五月间举行的。

对萧家来说、这个婚事是太仓促了一些,仓促得使他们全家连心理上的准备都不够,萧太太不住地搂住依云,反反复复地说:

“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想多留你两年呢!”

依云自己也不希望这么快结婚,她认为从“恋爱”到“结婚”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称是“闪电式”。她说她还不想做个“妻子”,最好,是先订婚,过两年再结婚,但是,高皓天却叫着说:

“我不能够再等,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我已经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实在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云嗤之以鼻,“别胡扯了!你这十二年里大概从没有想到过我,现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干脆说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娘胎就开始等起了!”

“一出娘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头,恍然大悟地说,“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娘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红线牵好,我就开始痴痴地等,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谁,却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电梯里被一个莽撞鬼一撞,撞开了我的窍,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来,我就在等这一撞呀!”

“哎哟!”依云又好气又好笑,“他真说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前世准是一只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准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萧太太看着这对小儿女,世间还有比爱情更甜蜜的东西吗?还有比打情骂俏更动人的言语吗?

事实上,真正急于完成这个婚礼的还不只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继善是个殷实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这些年,随着建筑业的发达和高楼大厦的兴建,他的财产也与日俱增。事业越大,生意越发达,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独子,迁延到三十岁不结婚,他已经不满达于极点。现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们赶快结婚,以免夜长梦多。高太太却比丈夫还急,第一次拜访萧家,她就迫不及待地对萧太太表示了:

“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个儿子,将来依云来了我家,我会比亲生女儿还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点点,我不找他算账才怪!皓天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该生儿育女了,我们家实在希望他们能早一点结婚,就早一点结婚好!”

“可是,”萧太太微笑地说,“我这个女儿哦,从小被我们宠着惯着,虽然二十二岁了,还是个小孩子一样的,我真担心她怎能胜任做个好妻子,假若一结婚就有孩子,她如何当母亲呢!”

“你放心,千万放心!”高太太一迭连声地说,“家里请了佣人,将来家务事,我不会让依云动一动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个好学生,从没做过家务事的。至于孩子吗?”这未来的婆婆笑得好乐好甜,“我已经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带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于是,萧太太明白,这个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辈的抱孙心切,小一辈的度日如年。而她呢,总不能守着女儿不让她嫁人的!于是,好一阵忙乱,做衣服,买首饰,添嫁妆,订酒席,印请帖……一连三四个月,忙得人仰马翻,等到忙完了,依云已经成为了高家的新妇了。

新房是设在高继善的房子里的,高继善只有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儿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里人丁太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儿子儿媳妇分开。他们为了这婚事,特别装修了一间豪华的套房给他们做新房,房里铺满了地毯,裱着红色的壁纸,全套崭新的、订做的家具。高继善夫妇自己的房间都没有那么考究。依云对这一切,实在没有什么可挑的,虽然,她也曾对高皓天担忧地说:

“我真怕,皓天。”

“怕什么?”

“怕我当不了一个成功的儿媳妇,怕两代间的距离,我总觉得,还是分开住比较好些。”

“让我告诉你,依云高皓天说,我自己在国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国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轻人,我和你一样怕和长辈住一起。但是……”依云他握住她的手,“别怕我的父母,他们或者思想陈旧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们仍然是一对好父母,他们太爱我,‘爱’是不会让人怕的,对不对?”

依云笑了,把头偎进高皓天的怀里,她轻声说:

“我会努力去做个好媳妇!”

“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着她,“你这么善良,这么真诚,这么坦率,而又这么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个最好的爱人、妻子,及媳妇!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经太好太好!”

依云抬眼注视他,她眼里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爱我?”

这是个傻问题,但是,在情人们的世界里,多的是傻问题!在新婚的时期里,依云就充满了这一类的傻问题,她会攀着高皓天的脖子,不厌其烦地问:

“皓天,你什么时候发现你爱我的?”

“皓天,你会不会有一天对我厌倦?”

“皓天,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高皓天经常是用数不清的热吻来代替回答。有时,他也会把她揽在怀里,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轻言细语地说:“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日起,我已经爱上了你,那时候,我们大概还没有进化成为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时候我们是一对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采了果子,一蹦一跳地跳到你身边来,我对你不住口地说:吱吱吱吱吱吱……”

她笑得浑身乱颤。

“为什么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语言!你总不能希望猴子说人话。那些吱吱吱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一直说个不停了。

依云笑得前俯后仰。

“你真会贫嘴!”她叫着。

“关于我对你什么时候会厌倦?这问题很难答复,”他继续说,“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话实在太俗气了,对不对?”他歪了歪头,一股深思的样子,“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吵架的!”

“为什么?”

“你想,到几千千几万万几亿亿几兆兆年以后,那时太阳已逐渐冷却,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渐退化,我们已经做了几千千几万万世代的夫妻,那时,又退化成了一对公猴子和母猴子,我采了果子,蹦蹦跳跳地到你身边,我会说:吱吱吱吱吱……你一定会生气地对我吼:‘你已经吱吱吱吱了几千世纪了,怎么变不出一点新花样来?还在这儿吱吱吱呢?’于是,就吵起架来了。然后,我会说:‘再过几千几万个世纪,我就不对你吱吱吱了,那时我要对你吼吼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