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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青青农场的头三天,都忙于熟悉我周遭的环境和人物。三天里,我得到许多以前从来没有的知识,我学习分辨植物的种子,懂得什么叫水土保持,什么叫黑星病和叶烧病,还了解了连挤牛奶都是一项大学问。(我曾帮着凌云挤牛奶,却差点被那只发怒的母牛踢到奶桶里去。)新的生活里充满了新颖和奇异。还有那些人物,不管是章伯伯、章伯母,还是凌霄、凌风和凌云,身上都有发掘不完的东西,就像这草原和山林一样的莫测高深。

我越来越喜欢我的新生活了,山野中的奔跑使我面颊红润而心胸开旷。我一直眩惑于那些小树林和莽莽草原,即使对蛇的畏惧也不能减少我的盲目探险。三天下来,我的鼻尖已经在脱皮了,镜子里的我不再是个文文静静的“淑女”,而成为一个神采飞扬的野姑娘。这使我更了解自己一些(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爱静的),了解自己在沉静的个性里还潜伏了粗犷的本能。(我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人都是猴子变的。)

这天晚上,凌云拿着一顶天蓝色绉纱所做的帽子,走进我的房间,把帽子放在我的桌上,她笑吟吟地望着我,微微带点羞湿涩说:

“你别笑我,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惊奇地问,拿起了帽子,那是个精致而美丽的玩意儿,有硬挺的阔边和蓝色缎子的大绸结,两根长长的飘带垂在帽檐下面。“真漂亮!”我赞美地说。

“二哥说你需要一顶帽子,我就怕你会不喜欢!”她慢慢地说,“我看你很喜欢穿蓝颜色的衣服,所以选了蓝颜色。”

“什么?”我诧异地望着她,“你是做给我的吗?”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欢吗?”

“噢!我不喜欢?”我深吸口气,“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戴上帽子,我在镜子中打量自己,那蓝颜色对我非常合适,让我凭空增加了几分飘逸的气质。凌云在一边望着我,静静地说:

“咏薇,你很美。”

“我?”我瞪着镜子,看不出美在何处。尤其身边有凌云在对比。把她拉到身边来坐下,我把镜子推到她面前。“看看你自己,凌云,你才美。”

她笑了,摇摇头。

“你是很美,”她说,“大哥说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边的一根芦苇,朴实、秀气,而韵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脸上突然发热了。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我一个字都没改。”

我取下帽子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溪边的芦苇?我么?笑了笑,我说:

“你大哥该学文学,他的描写很特别呢!”

“他对文学本来就很有兴趣,不过,学农对我们的农场帮助很大,爸爸刚买这块地的时候,我们只能盲目种植,头两年真惨透了,这儿又没有电,每天晚上还要提着风灯去田里工作。现在好了,大哥用许多科学方法来处理这些土地,改良品种。爸爸现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

“他对农业也有兴趣,”我说,“否则他不会干得这么起劲。”

“可能。”她沉思了一下,“不过大哥天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会空谈,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岁了?”我不经心地问。

“二十九岁。”

“怎么还没有结婚?”

凌云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才说:

“他的脾气很怪——”停了停,她说,“将来我再告诉你吧!或者,你自己也会发现的!”

发现什么?一个逝去的故事吗?我脑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说的资料:农场的小主人,爱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发狂的恋情,溪边、草原、林中……到处是他们的足迹,然后,一个意外或是什么,女孩死了,或者走了,或者嫁了。伤心的小主人从此失去了笑容,沉默地埋头在工作里,度着他空虚寂寞的岁月……

凌云走了,我坐在桌前呆呆地沉思,构造着我的小说。抽出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开始拟故事的大纲。农场小主人是现成的,他该有张沉静而生动的脸,但是女孩呢?我找不出模特儿来,是个富翁的女儿?富翁在农场附近有栋别墅,女孩到别墅来养病……对了,这女孩应该是苍白的、安静的、瘦小的……像歌剧《波西米亚人》里的曲子:《你冰冷的小手》。她该有一双冰冷的小手,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部。但是情节呢?他们怎么相遇?又怎样相恋?又如何分开?我瞪着台灯和窗上玻璃的竹影……让那女孩病死吧,不行!抛下了本子,我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多么俗气的故事!把本子收进抽屉,我这篇小说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风里去了。躺在床上,我望着屋顶,我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不知该怎样相遇和结束,这是恼人的。但是,真实中的呢?凌霄有怎样一个故事?

这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旷野的风在竹叶上奏着轻幽的曲子,月光在窗上筛落的竹影依稀仿佛,我看着听着,很快就沉进了睡梦之中。

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已经把我唤醒了,自从到青青农场来之后,我就不知不觉地有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看看腕表,才只有五点半,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成群的麻雀在竹林里喧闹飞扑。我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大领口的蓝色洋装,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想去竹林里吸吸新鲜空气。还没出门,有人来到我的门口,轻叩了两下房门。

我打开门,凌风微笑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起来了?”他多余地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说。

“那么,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远吗?”

“别担心!跟我来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顶蓝绸的帽子,走出了房门,凌风拉着我的手臂,我们从后面穿出去。经过厨房的时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乱地洗了洗手脸,凌风等我洗完了,也就着我洗剩的水,在脸上乱洗了一气,我喊:

“也不怕脏!”

“这儿不比台北,要节省用水!”他笑着说,带着满脸的水珠,擦也不擦就向外跑,这儿的水都是从河边挑来,再用明矾澄清的。在厨房门口,我们碰到正在生火弄早餐的秀枝,凌风想了想,又跑回厨房,拿了几个煮熟的鸡蛋,还在碗橱里找到一只卤鸡,扯下了一条鸡腿和翅膀,他用张纸包了,对秀枝说:

“告诉老爷太太,我带陈小姐到镇上去走走,不回来吃早饭,中午也别等我们,说不定几点钟回来。”

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绿荫荫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零星散布的小树林在雾中隐隐约约地显映。东边有山,太阳还在山的背后,几道霞光已经透过了云层,把天边染上了一抹嫣红。我戴上帽子,在下巴上系了一个绸结,回过头来,凌风正目不转睛地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