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废墟之魂(第2/28页)

忽然间,她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地大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地站起身来……她是那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地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着墙,面对着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伏在那儿啊!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地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面用手摸索着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着,但是他视若无睹……他是个瞎子!

她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她仍然紧紧地盯着那男人,看着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地、颠踬地、踉跄地移动。他不很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地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着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相反,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着金头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着站稳,落日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着喊:

“哦!小心!”

那男人猛地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着,他徒劳地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是谁?是谁?”

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

“是谁?刚刚是谁?”

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是我,先生。”

“你!”那人坏脾气地说,“但是,‘你’是谁?”

“我姓方,方丝萦。”方丝萦无奈地介绍着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你不认得我,”她语气淡漠地说,“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

“哦,”他很专心地倾听着她,“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有一个活着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他闷闷地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幽灵?”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地看着他,“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她冲口而出地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地有着失望的痕迹。

“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点恼怒,“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方丝萦答着,研究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啊!“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

“我说过,我好奇。”她说,“我本来是到松竹寺去玩的。”

“一个人?”

“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

“哦。”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地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可是,你的‘国语’说得很好。”

“是吗?”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道,她的“国语”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语,以至如今,她的“国语”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

“是的,很好。”他出神地说,叹了口气,“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

“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

“花园——”他愣了愣,“那儿还有花吗?”

“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

“荒草——”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

“是的,荒草和废墟。”

“荒草和废墟!”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地说,“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

“我可以想象。”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

“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

“哦!”方丝萦瞪视着他,“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

“一个世界。”他低声地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怎样失火的?”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地问,“有人葬身火窟吗?”

“不,没有。”

“那还好。”她吐出一口气来,“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

“重建!”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人能重建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他咽住了,把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天气不早了,是吗?”

“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那——我得走了。”他匆忙地说,探索地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地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地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