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他前面有块巨石挡着路,小径被一段杂草所隔断了,这是一个山谷,遍布着嵯蛾的巨石。他站住,仰头望了望天空,彩霞满天,所有的云,都是发亮的橙色与红色,一朵一朵,熙攘着,堆积着。谷里有些幽暗,薄雾苍茫,巨石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草地上,瘦而长。风在谷内穿梭,发出低幽的声响。那对小蛱蝶,已经不见了。

他陷入一种深沉的冥想中,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这儿,她会怎样?不,她不会喜欢这个!他知道。可悲啊,茫茫天涯,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

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地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着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地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着,又清楚地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地,他倾听着,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

河可挽,石可转,

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

酒后依旧见。

枫叶满阶红万片,

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倩霜风吹卷,

直到沙岛远!

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着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地跟踪着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向那山坳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穿着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着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掩映着一张好清秀、好白晳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地吃了一惊,她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地瞪着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

“哦,对不起,”他结舌地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

那少女继续瞪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地握着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着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地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地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茏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地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惆怅,有些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

给爱女心虹

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地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坳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着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着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地,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纂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地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

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倶在,这是人类的悲哀!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