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

“愿我们能结为一体。”第一粒沙说。

“哦,不行,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另一粒说。

“我将磨碎自己,磨成细粉,然后来包容你。”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着,碾着,揉着,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来,更无法包容另一粒沙了。

心虹合上了书本,把它抛在桌上,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了,闭上眼睛,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但是,每当她拿起这本书,她仍然忍不住要把它再读一遍。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她总是要一读再读,而每次都会重复地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情。

一粒磨碎了的沙子,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还可能再聚拢吗?可能吗?即使聚拢了,另一粒沙也不知漂流到天涯何处?她叹息了,懒洋洋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面。窗外在下着细雨,迷迷濛濛的雨雾苍茫地笼罩在花园里,枫叶在寒风中轻颤着。

她沉思片刻,然后走到壁橱前,取出一件大衣,拿了一条围巾,她走出房门。嘴里不自主地轻哼着一支歌,她轻快地走下了楼梯。在楼下,她一眼看到父母都在客厅中,母亲在打毛衣,父亲在拆阅着刚送到的邮件。听到她的声音,父母同时抬起头来,对她注视着。

“嗬!真冷,不是吗?”她对父母微笑着,“我们的壁炉该生火了。”

“这么冷,你还要出去吗?”吟芳怀疑地问,望着她手腕上的大衣。

“这样的雨天,散散步才有味道呢!”心虹说着,穿上大衣,围上了围巾。“狄君璞说,雨是最富有诗意的东西,所以古人的诗词中,写雨的最多了。”

“你要去农庄吗?”吟芳再问。

“唔,小蕾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去看看她好些没有,这孩子越来越喜欢我,我不去她会失望。”心虹不知为什么,解释了那样一大堆,走到玄关的壁橱前,她拿出一件白色的玻璃雨衣。

“回来吃晚饭,还是在农庄吃?”

“不一定,”心虹支吾着,扣好雨衣的扣子,“如果到时候没回来,就不等我吃饭吧!”

“晚上要不要老高去接你?”梁逸舟这时才问了一句,他的眼光始终研究地停在心虹的脸上。

“不用了,狄君璞会送我回来。”心虹打开房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回头对父母挥了挥手。“再见!妈!再见!爸爸!”拉紧雨衣,她置身于冬天的雨雾里了。

吟芳目送心虹的身影消失,房门才合拢,她就立即掉转头来看着梁逸舟,说:

“你不觉得,这几个月来,她到农庄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吗?”

“但是,她好多了,不是吗?”梁逸舟说,“那小女孩显然对她大有帮助,她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女孩!”吟芳笑了一声。“逸舟,别太天真!那小女孩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功效吧!”

“你在暗示什么?”梁逸舟望着他的妻子。

“你知道的。狄君璞。”

梁逸舟不安地耸耸肩。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狄君璞比她大那么多,而且,小蕾还喊心虹做姐姐呢!君璞是我的朋友,心虹该算他的小辈……”

“你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两情相悦,还管你什么辈分年龄?一个是充满梦幻的少女,一个是孤独寂寞的作家。你是了解心虹那份不顾一切的个性的,假若再发生什么……”她抽了口气,紧盯着他,“这孩子生来就是悲剧性格,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不行,逸舟,我又有不祥的预感了!”

“不要紧张,你也是太容易紧张。君璞不会的,他是过来人,在感情上早注射过防疫针了!”

“那么,你就不怕心虹单方面爱上狄君璞吗?”

梁逸舟为之愕然。

“怎会呢?心虹总不能见一个男人就爱一个男人的!”

“你说这话太不公平,”吟芳有些动气了,“男人!你们永远是又粗心又愚笨的动物!”

“怎么了?你?”梁逸舟失笑地,“你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

“你想,心虹在大学里,那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都不中意,你怎能说她是见一个爱一个呢?至于卢云飞,你不能否认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而狄君璞呢,他有许多优点,还有对会说话的眼睛。记住,心虹已经完全忘记卢云飞了,在她,还和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单纯。假若她爱上狄君璞,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梁逸舟深思了片刻,燃起了一支烟。

“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说,重重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逸舟,”吟芳又说,“如果心虹和狄君璞恋爱了,你赞成吗?”

“当然不。”梁逸舟很快地回答。

“为什么?”

“各方面的不合适。狄君璞年龄太大,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且,他那次婚变是闹得人尽皆知的!他也是个怪人,追求他那个太太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拼掉!结婚不过几年,就又让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是个作家,这种人的感情结构是特别的。如果他们真结婚,心虹一定会不幸,何况还要做一个六岁大孩子的继母!这事是决不可能的,我当然不赞成!”

“那么,未雨绸缪,”吟芳沉吟地说,“你还是早做防备吧!我看,你让这个狄君璞搬进农庄,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呢!”

“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吟芳皱着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妻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温柔地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吟芳说,眼眶湿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地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吟芳含泪说,瞅着梁逸舟,“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不住口地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

“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吟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吟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吟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