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3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地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啊!”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啊!乖儿!”她拥着心虹,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地安慰着。“你不跟他计较啊!我会好好骂他啊!乖儿,别伤心啊!别哭啊!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着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

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地说:

“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

“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

“我看,”尧康深思地看着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着那拥抱着的一对,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地回头,望着雅棠说:

“谁在哭?谁在哭?”

“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着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

“我抱抱,怎样?”

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默地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着孩子,望着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地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

雅棠拿着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壮健的女仆,捧着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着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着拳头,嘴里咿咿唔唔地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那孩子,愣愣地说:

“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地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地、恳切地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么?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么?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着、兴奋着。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着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彩。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地搂着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防备地看着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地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地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着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着头,定定地凝视着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珍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着,拍抚着,嘴里喃喃地叫唤着:

“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

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安慰地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

“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着、晃着,嘴里不停地呢喃着:

“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啊!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啊!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地说。

“不!”她很快地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地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地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地,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地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地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地说:

“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