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第2/7页)

“为什么一个曲子拉了一半就不拉了?我喜欢听你拉这支《流浪者之歌》,再拉一遍吧!”

“好的,妈妈。”我说,很快地回头再对窗子看一眼,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我再度拉起《流浪者之歌》,但,我的情绪如此不安定,脑子里像奔马飞驰似的闪着好几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外?看他的样子并无恶意,也像受过高等教育,但怎会如此地落拓潦倒?我心不在焉地拉着琴,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只得停下来。妈妈诧异地看着我问:

“怎么了?”

“没什么,”我懊恼地说,“今天晚上拉不好琴,不拉了!”

我收起提琴,妈妈审视着我。我扣起了提琴盒,妈妈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床上,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沉吟地说:

“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珮容?”

“没有。”我很快地回答。

“没有什么属于女儿要对妈妈讲的话吗?”妈妈说,紧紧地注视我,“在大学里,有没有比较要好的男同学?”

“哦,妈妈!”我说,“你知道不会有的!”

妈妈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忧愁。

“珮容,”她说,“你大了,有许多事,你是应该关心的,这个星期天,爸爸公司里新进来的一个年轻人要来吃饭,你也学着招待招待客人!”

“哦,妈妈!”我叫,“我不要长大,我也不要你们给我安排这些事,我讨厌这些!我宁愿比现在再小十岁!”

“不要说傻话!”妈妈拍拍我的肩膀,慈爱地说,“早点睡吧!记得关窗子,晚上风大!”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我目送她走到门口,突然跳起来叫:

“妈妈!”

妈妈回过头来,我扑上去,像个孩子般抱住她,把头靠在她怀里:

“妈妈,我愿意永远跟你和爸爸在一起,”我激动地说,“直到死,直到死,妈妈,别急着要我出嫁!”

妈妈摸着我的头,微笑地说:

“傻孩子!真的长不大!”

妈妈走出房间,我关上房门,刚转过身子,就大大地吓了一跳,那个人!又站在窗外了!因为事先毫无防备,这次真的使我心魂俱碎,他的忽隐忽现使我想起幽灵和鬼怪。事实上,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沉忧郁的眼光也真像个幽灵。我用手抓住自己的衣领,一连退后了好几步,嘴里不禁颤颤抖抖地问:

“你……你是谁?”

他望着我,眼光变得非常柔和,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似乎在叫我不要怕。我鼓足勇气,向窗口走了两三步,他又对我点点头,同时微微笑了一下。我的恐惧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我问:

“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他说话了,是北方口音,声调低沉而富磁性。“你的琴拉得很好,只是,萨拉萨蒂作这曲子的时候是带着浓厚的感伤意味的,假若你能去体会一个流浪者的心情,然后把你的感情奏进琴里去,那就更动人了!”

“萨拉萨蒂!”我轻轻地叫着,靠近了窗口,奇怪这个陌生人对音乐竟是内行。而且,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故意要使我明白他是个行家。“你是谁?”我问。

“一个流浪者!”他说,笑笑,笑得十分凄凉。

“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窗口?”我率直地问。

他无所置答地笑笑,然后说:

“明天你下了课在校门口等我,我们谈谈好吗?”

“你知道我明天有课?你知道我在哪个大学?”

“明天是星期四,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的课,对吗?你是×大音乐系二年级的学生,主修管弦乐!”他笑着说。

“你是谁?”我悚然而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不要怕!”他收起了笑容,脸色显得很严肃很诚恳。“我对你没有一点点恶意和企图,请你相信我!”

我能相信他吗?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脸色使我相信,他的眼神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使我迷惑,也使我信任。我点了点头,轻声说:

“好,明天三点半钟在校门口见。”

“还有一个请求,”他说,“能够不让你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很犹豫,活了十九岁,我从没有什么事是瞒着爸爸妈妈的。但,他那恳切的声调使我软化了,我点了点头,很快地关上窗子说:

“你快走吧!”

同时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爸爸的声音在门外说:

“珮容,是不是你在说话?”

“没有,”我慌乱地说,一把拉上了窗帘,“我在背诗呢,爸爸。”

“背诗?”爸爸推开房门,衔着他的烟斗,含笑站在门口,对我眨眨眼睛说,“什么时候你对诗又感到兴趣的?念出来让我听听是首什么诗?”

要命!我就从来记不住一首诗,这个谎撒得实在太不高明,迫不得已,我只好把临时想起来的两个乱七八糟的句子念了出来:

“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粗腿崔……”

爸爸“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烟斗差点滚到地下,他忍住笑说:

“你这是一首什么诗呀?”

我也想起来了,这原是个急口令,我竟把它念出来了。没办法,只得也望着爸爸发笑。

爸爸笑得摇摇头说:“你怎么越大越顽皮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念什么粗腿腿粗的?快睡吧!”他一只脚跨出房门,又回过头来说:“哦,忘了告诉你,我们公司里新聘了一个成大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名字叫唐国本,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你别出去,在家里招呼一下。”

“糖果盆?”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准备把这个糖果盆介绍给我做男朋友呀?我对糖果盆不感兴趣,你还不如找个盐罐子来!”

“好了,别说笑话了吧,快睡觉!”爸爸说,跨出房门,眼角却堆满了笑。

关好了门,我立即上床睡了。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失眠之夜。我眼前始终浮着那个清癯的陌生人的面貌,和那对深邃忧郁的眼睛。何况,从不撒谎的我竟撒了谎,我欺骗了我所挚爱的爸爸,只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该不该这样做?我会不会做错了事?

第二天,准三点半钟,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这次,他的衬衫烫得很平,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眼睛中有着喜悦的光辉,嘴角带着微笑,这一切使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提琴盒子,说:

“我们到哪里坐坐?”

“随便!”我说。

“植物园,怎样?”他问。

植物园!那是个阴森森暗沉沉的地方,但是,现在是个大白天,阳光正和煦地照着大地。而且,这个陌生的男人眼光正直坦白,我不相信会出什么事。于是,我点了点头,跟他到了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