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3/4页)

“朱太太,你是怎么了呀?他小孩子懂什么呢?他才多大一点呀!”

美珩住了手,不住地喘着气,瞪视着小葆,孩子受了惊吓,又痛,又怕,小脸被打得通红,全是隆起的手指印,仍然噎着气在哭。美珩抱起了孩子,抱进了室内放在床上,审视着他脸上的伤痕,猛地揽紧了孩子,“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小葆,你怎么要来到这世界上呢?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呢?小葆,我不是要打你,我要打的是你父亲呀!”

经过一番长久的挣扎,美珩知道她不能再妥协下去了。“赌”已经把葆如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所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有什么义务该为这个陌生人吃苦受罪呢?

当她蹲在地上收拾衣箱的时候,她就一直用这种思想来武装着自己脆弱的感情。小葆在箱子旁边爬着玩,不时把她已收拾好的衣服又从箱子里拉出来,她耐心地把衣服从孩子手里骗出来,慢慢地叠,细细地叠,小小心心地放进皮箱,好像她在做一件很艺术化的工作。衣服并不多,但她足足收拾了两小时,还没有收拾到一半。然后,一件墨绿色的长大衣一下子把她拉回到过去,抚摸着那件大衣,她又心神不属了。

那是结婚第一年的冬天,他想给她买件大衣,她也想给他买件大衣,但是绝没有经济能力买两件。她记得他们曾经怎么样争吵过,那种亲密的争吵,那种善意的争吵,各为了对方的利益而争执。最后,由于无法协议,只得干脆谁也不买,那笔买大衣的钱被存进了银行。可是,当他一天下班回来,他给了她这件大衣,他用掉了银行存款,还包括那年的年终奖金!她责备他买得太贵了,但,他笑着拥着她说:

“看你穿得漂漂亮亮,就是我的愉快。”

如今,他不再管她穿什么衣服了,许久以来,他几乎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抚摸着这件大衣上长长的绒毛,她感到眼角湿润,心旌摇荡。小葆把箱内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她挥去了睫毛上的泪珠,再重新收集那些衣服,但她折叠得更慢更慢了。

门突然开了,葆如出现在门口。正和每次赌博回来之后的面容一样:憔悴,灰白,疲倦而沮丧。眼神是失神的,仓皇的和懊恼的。如果赌博之后是如此的痛苦,她实在奇怪他为什么仍然沉迷于赌?她望着他,心底冒出的又是那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怨恨,悲痛,和着怜悯及痛心。葆如看到她和衣箱,一刹那间,他的嘴唇惨白如死,他冲到她面前,跪下去,抓住了她的手:

“美珩!不要!美珩!”他哀求地凝视着她。

“我已经无法忍耐了。”美珩竭力使自己的声调僵硬,但在僵硬的语音中,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最后一次,美珩,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

“我已原谅了你无数的最后一次了!”

“这次是真正的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

“我能相信你的誓言吗?”美珩咬着牙说,把衣服往箱子里堆。葆如抓紧她的手,从箱子里又把衣服拿出来。

“请你,美珩,那么多次你都原谅了,你就再原谅一次,就这一次!”

“这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下一次之后还有再下一次!葆如!我不能!这最后一次不知道要最后到何时为止?你置我们母子生活于不顾也算了,你还偷走我抄写的钱,偷走小葆买食物的钱,你根本就没有人心!”

“我知道我错了,只请你原谅这一次!”

“不行!”她坚决地说,“我一定要走了,与其三个人一起毁灭,不如让你一个人毁灭!”

“美珩,美珩,美珩。”软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伤,“请看在我们四年生活的份上,请看在我们共同建立这个小家庭的份上,请看在我们相恋相依的岁月份上,请看在我们的孩子份上……”

“孩子!”她爆发地大喊,“你心目里何尝有孩子?”

“我有的,只是赌博把我弄昏了,每次一面赌,我一面想着你,想着孩子,但是,鬼迷住我,我就停止不下来,我总想翻一点本,给孩子买两罐奶粉,给你买件衣料,你多久没穿过新衣服了。可是,我运气不好,总是输,越输越急,就越停不住手。美珩,你不了解,一坐上赌桌子,就下不来了!”

“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去?”她叫着说。

“以后,我再也不去了!我答应你。美珩,你千万别走,我们再来建立这个家。美珩,你曾经那么爱我,你忍心在我决心悔过的时候把我扔下不管?美珩,请你,求你!你那么善良,那么好,你就再饶我一次,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

美珩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东西都在泪影中浮动。葆如的声音仍然在她耳边凄楚地响着:

“美珩,你就当我是一个回头的浪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须依赖你的爱和鼓励而生活。你知道,美珩,你总说对犯了罪的人,应该教育开导,不该判死刑。如果你离开我,你就等于判了我的死刑!”

“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崩溃地喊,泪如雨下。

“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丝一毫都不信任你!”

“你要我怎么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么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地望着她,然后,他摇摆着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她继续凝视着衣箱,茫然地凝视着,不知该何去何从。小葆胆怯地望望她,走过来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觉,仍然凝视着那在泪雾里越来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地明白,这衣箱是一辈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许多无形的东西锁住了,锁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边,轻轻地说:

“信我了吧。”

他伸出一只手给她,她赫然发现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赌”两个大字,刚抹上去的蓝墨水和点点血液混在一起。她一惊,惶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对诚恳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觉又从心底向四肢扩散。

“你,你?”她口吃地说。

“我总不能带着戒赌两个字上赌桌,是不是?”他说,惨然地笑着。“你该相信我的决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这声呼唤中竟带出了那么多的感情。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揽进了怀里。她哭着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

“你相信我,我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处,衣服又回到了抽屉里。整夜,他们忙着计划未来,找兼差,增加收入,开源节流,刻苦还债。未来在憧憬中变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时代,充满了数不清的计划和美梦。黑夜里,她摸着小葆瘦小的身子叹息,许愿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