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第4/9页)

“散步散得好吗?”

“好。”我心不在焉地说,仍然奇怪地望着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睛说:

“还不吃饭吗?”

我坐下来吃饭。但是,下午三点钟才吃过午餐,现在一点都不饿,对着满桌肴馔,我毫无胃口,勉强填了一碗饭,就放下饭碗。阿德却狼吞虎咽地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睛。当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个大馒头,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却若无其事。

饭后,我在娟姨房里谈了一会儿家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说:

“阿德是怎么样一个人?”

鹃姨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吗?”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确实是个怪人。”鹃姨说,“他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系毕业的学生。”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个大学生吗?”

“不像吗?”鹃姨问我。

“哦——我只是没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报征求一个懂得花卉的人,帮我培植花圃,他应征而来。”鹃姨说,“他对植物有兴趣,久已想有个机会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为他不会干久的,谁知他却安分守己地做了下来,而且,还帮我做许多粗事。他从不知疲倦,好像生来是为工作而活着的。”

“他没有亲人吗?”

“没有。他是只身来台。”

“他是北方人吗?”

“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着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

“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地望着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

“像什么?”

“一个卖花女!”

“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着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

“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

女郎窈窕,

一声叫破春城晓;

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东家嫌少,

西家嫌小,

楼头娇骂嫌迟了!

春风潦草,

花儿懊恼,

明朝又叹飘零草!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卖花声里春眠觉;

杏花红了,

梨花白了,

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

淡妆也要,

金钱买得春多少。

买花人笑,

卖花人恼,

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着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

“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着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着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着,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着篱笆门,目送他踏着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