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地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么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地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柔与慈祥,这老人,他绝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啊!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地冲出了她的口:

“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么?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地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手温柔地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地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先生。”

“见鬼,”他猝然地诅咒,“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地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但是你不快乐。”

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地说。“好的。”

“永远别去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可恶的!”

“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

他愣住了,仓促地说:

“你要到哪儿去?”

“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

“慢着!”他恼怒地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么话好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备离去。

“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地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着宽边的眼镜,提着重重的公事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颇为不寻常的友谊。

“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

“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么,他仍然禁止访客吗?”

“不,禁止访客的规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间去和他谈业务。”

“为什么?”

“他正在大发脾气呢!”

朱正谋笑了。

“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尤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的咆哮声: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下了楼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地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

“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你说耿先生?”

“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地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

“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

“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了?”

“并不是。”她忧郁地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地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

“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地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地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

“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地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地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盯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地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地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