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江雨薇对那建筑师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对联,对得并不工整,却很有意味,笔迹遒健而有力,写着:风雨楼中听风雨夕阳影里看夕阳。

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亲笔。她走向落地长窗前,对外望去,真的,这扇长窗正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又圆又大,正迅速地向山坳中沉下去。绚丽的,多彩的晚霞烘托着那轮落日,绽放着万道光华。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辉里,老人怔怔地看着她。

“你很适合这栋房子。”他说。

“只怕不适合那些风雨。”她说。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应太敏锐,只怕将来会让你吃亏。”他说,“好了,你想先参观这整栋房子呢,还是先去你自己的卧房看看?”

“我要先给你吃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上的医药箱,“然后送你进你的卧房里去,你应该小睡一下。”

“你是个相当专制的小护士!”

她笑着,把药送过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楼梯,上楼对这老人是相当吃力的,他开始诅咒起来,骂这鬼楼梯,骂他不听指示的双腿,最后,开始骂起那“建筑师”来。

“见鬼!设计的什么房子?难道非要两层楼不可吗?一点头脑也没有!”

“你刚刚才说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况,他设计时绝对没料到你的腿会出问题,是吧?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

“你瞧!十一年前怎会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赏这建筑师!”

真的,二楼的气氛和楼下倏然一变,竟换成了红与白的调子,这儿另有一间大厅,红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酒柜,屋顶上,还垂吊着一盏红白相间的艺术灯。楼下的“冷”和楼上的“热”,成为了一份鲜明的对比。

“这建筑师是谁?”她的兴趣来了。

“他叫若尘。”老人安安静静地说。

她浑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为什么这名字使你颤抖?”他问。

“你曾为了这名字,差一点儿捏死了我。”她迅速地回答,“难道你忘了?”

“哦,”他蹙蹙眉,“是吗?”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环顾四周,“可是,我也并不想去发掘这中间的秘密!因为……”

“这不是你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是吗?”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职业范围划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诉我,哪一间是你的卧房?”她问。

这大厅的一面通向了一个大阳台,阳台的对面是一道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大约总有六七间之多。大厅的再一面是楼梯,正对楼梯的,是另一间阖着门的房间。江雨薇指了指这间屋子,猜测地说:

“应该是这间吧?”

“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阖着的门,“这是间书房,我不知道你是否爱看书,我家里曾经住过一个书迷,他几乎把全台北的书都搬进这屋子里来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门口,惊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那是间好宽敞好宽敞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几乎都被书柜所占满了,这些书柜都是照墙壁大小定做的,书架的隔层有宽有窄,因此,这些柜子除了书之外,还陈列着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艺术品。江雨薇无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地喘了口气,说:

“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老人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着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深思地注视着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抛开了老人,迫不及待地走到那些书橱前了。

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分是艺术、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

若尘注

她握着书,呆愣愣地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她慢吞吞地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佐夫兄弟》《巴黎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分,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啊!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地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

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地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地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

“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么,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燦。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