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后。

珮青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完全无缘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怔忡地望着窗子。室内静悄悄地迎了一屋子的秋阳,深红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荡。眨了眨眼睛,她清醒了,没有祖父,没有那栋在台风里呻吟的老屋,没有贫穷和饥饿,她也不是那个背着书包跋涉在上学途中的女孩。她现在是范太太,一个准外交官的夫人,有养尊处优的生活,爷爷在世会满足了。但是,爷爷,爷爷,她多愿意倚偎在他膝下,听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珮青哦,你是爷爷的命哩!”

现在,没有人再对她讲这种话了,爷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只留下了看着她长大的老吴妈,和一屋子被虫所蛀坏了的线装书。那些书呢?和伯南结婚的时候,他把它们全送上了牯岭街的旧书店,她只抢下了一部古装的《石头记》和一套《元曲选》,对着扉页上爷爷的图章和一行签字:“墨斋老人存书”,她流下了眼泪,仿佛看到爷爷在用悲哀的眼睛望着她,带着无声的谴责。多么残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书,也几乎送走了老吴妈,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泪流成了河,和老吴妈赌咒发誓地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话。但是,跟定了“小姐”却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现在的“小姐”阔了,老吴妈的工作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地看着那老迈的“老家人”跑出跑进,刚轻轻地说一句:

“我们再用一个人吧,吴妈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爷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还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吴妈不是巴结着这份工作,只是离不开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时就抱在她怀里的“小姐”,那个娇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况,她在珮青家里几十年了,跟着珮青的爷爷从大陆到台湾,她没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罢,再累也罢,她可离不开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阳光是那样可爱!梳了梳那披散的长发,系上一条紫色的发带,再换上一身紫色的洋装,她似乎又回复到没有结婚的年代了,爷爷总说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她依稀记得童年的时候,西湖的菱角花开了,一片的浅紫粉白。小时候,妈妈给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来了!”曾几何时,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妈妈、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长大有多好!

走出了卧室,迎面看到老吴妈捧着一沓烫好的衣服走进来,对她看了一眼,吴妈笑吟吟地说:

“想出去走走么?小姐?”

“不。”珮青懒懒地说。

“太阳很好。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

“先生没有回来吗?”她明知故问地。

“没有呀!”

“我做了一个梦,”她靠在门框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吴妈,我梦到爷爷了。”

“哦?小姐?”吴妈关怀地望着她。

“我们还在那栋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风雨,爷爷拿那个青颜色的细瓷花瓶去接屋顶的漏水,噢!吴妈,那时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么?”

“小姐,”老吴妈有些不安地望着她,“你又伤心了吗?”

“没有,”珮青摇了摇头,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阳光在窗外闪耀着,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阳光呀!也是这样的秋天,她和伯南认识了,那时爷爷还病着,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疗胃溃疡。他帮了她很多忙,当她付不出医药费的时候,他也拿了出来,然而,爷爷是死了,她呢?她嫁给了他。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这婚姻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从爷爷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爷爷把她整个世界都带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伯南代表了一种力量,一种坚强,一种支持。她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了婚事,她急需一对坚强的手臂,一个温暖的“窝”。至于伯南呢?她始终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搅碎了一室的宁静,珮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拿起听筒,对面是伯南的声音,用他那一贯的命令语气:

“喂,珮青吗?今晚孟老头请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饭,十点钟到家来接你,你最好在我回来以前都准备好,我是没有耐心等你化妆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地接口,“不,我不去!”

“什么?”伯南不耐的声音,“不去?人家特别请你,你怎么能够不去?你别老是跟我别扭着,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请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习惯嘛,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会跳舞!”

“你所会的已经足够了,记住,穿得华丽一点,我不要人家说我的太太一副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吗?”

“别多说了,我十点钟来接你!”

毫无商量的余地,电话挂断了,珮青怅怅然地放下了听筒,无精打采地靠进沙发里。窗外的阳光不再光彩,室内的空气又沉滞地凝结了起来。宴会!应酬!消夜!跳舞!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着的事吗?为什么他总喜欢带着她呢?她并不能干,也不活跃,每次都只会让他丢人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呢?

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里喃喃地自语着。她可以想象晚上的情形,灯光、人影、枯燥的谈话、不感兴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动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猎人舞……每当这种场合,她就会打哈欠,会昏然欲睡,会每个细胞都疲倦萎缩起来。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电话机上,打电话给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听筒,她竟忘了伯南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她是经年累月都不会打电话给伯南的。好不容易想了起来,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口音:

“你找谁?范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语气,“你是维也纳的莉莉吧?我去找他来,喂!喂……”

听筒从她手里落回到电话机上,她挂断了电话,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发里,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没什么严重,这种误会并不是她第一次碰到,伯南在外面的行为她也很了解,他虽然在家里不提,但是他也从不掩饰那些痕迹,什么口红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地坐着,并不感觉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么伤害,可是,那属于内心深处的某一根触角,却被碰痛了。某种类似自尊的东西,某种高雅的情操,某种纯洁宁静的情绪,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脏了。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识要从她胸腔里跃出来,我不去!我晚上绝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