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的,生活是重新开始了。珮青竭力摆脱尾随着自己的那份忧郁,尽量欢快起来。许多问题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学着做许多家务事,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刺绣、洋裁以及烹饪。照着食谱,她做各种小点心和西点,给梦轩吃。第一次烤出来的蛋糕像两块发黑的石头,糖太多,发粉又太少,吃到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梦轩,梦轩却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里有数,故意问:

“好吃吗?”

“唔,”梦轩对她翻翻眼睛,“别有滋味,相当特殊,而且……完全与众不同!”

珮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你知道吗?梦轩,你相当坏!你明知道无法对我说谎,而你又不忍对我坦白,所以就来了这么一套。”

“我是相当坦白的,珮青,”梦轩把她拉到怀里来。“告诉你真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甜’极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梦轩一语双关。

他们相对而笑。

珮青的学习能力相当强,没多久,她的西点手艺已经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亲手做一些东西给梦轩消夜,因为梦轩又热中于写作了。她喜欢坐在书桌对面,看着他写,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绕室徘徊。他也喜欢看着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仿佛她代表了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种光源。

他们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平静,努力去享受彼此的爱情,也努力在对方面前隐瞒自己的苦恼。白天,当梦轩去上班的时候,伯南变得常常打电话来捣乱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要扰乱珮青的生活,打击她的幸福,破坏她的快乐。珮青很能了解这一点,因此,她一听到是伯南的声音,就立即挂断电话。不过,如果说她的情绪完全不受这些电话的影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担心,有一天,伯南会直冲到馨园来侮辱她。他是从不仁慈的,他又那么恨她(为什么?人类“恨”的意识往往滋生得那么奇怪!),谁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她从没有把伯南打电话来的事告诉梦轩,她不愿增加他的负荷。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珮青接的,对方刚“喂”了一声,珮青就猝然地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着她,他追问:

“谁的电话?”

“不,不知道,”珮青急急地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么?”梦轩继续盯着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珮青回避地说。

“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地,“大慨是个很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

“你怎么那么多疑!”珮青不安地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地注视着她。“对我说实话,珮青,到底是谁?”

琨青默然不语。

“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谁,说吧。”

珮青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说:

“是伯南。”

“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珮青望着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珮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来?”摇撼着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

“你想呢,梦轩。”珮青柔弱地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

“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睛里冒着火,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是?”

“梦轩,算了吧!”珮青哀婉地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珮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着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问:

“你到哪里去?”

“去找那个混账范伯南!”

“不要,梦轩!”珮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地说,“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况,我们的立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痛苦地把头转开,低沉地说:

“珮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

“别说傻话,梦轩。”珮青沮丧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地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份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珮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

“哦,珮青!”梦轩颓然地把头扑在她的肩上,痛苦地左右转动着,嘴里低低地、窒息地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珮青幽幽地重复着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你的妻子和儿女。”

“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

“你是吗?”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地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昵!来吧!梦轩,我想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珮青无意问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状子!

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