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朱韵跟高见鸿争执的当口,李峋跟侯宁也吵得不可开交。

准确说是侯宁单方面发火,原因是李峋拒绝跟他一起出国。

“你还要回去?”侯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此刻他脸色通红,气得嘴唇眼皮都神经质地跳动。

“你怎么这么傻?你看你那几个老朋友,一个直接坑了你的公司,一个忘恩负义钱也不肯给,还有你以前的女朋友,你自己也看到了,早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你告诉我你还留恋什么,你在里面的时候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啊。”

李峋只是坐在床边抽烟。

其实侯宁注意到了,这几天李峋的样子跟之前完全不同。刚出来时他浑身戾气。现在虽然戾气也在,但他的脚更踏实了,牢牢地踩在地面上。他漫不经心地吐出嘴里的烟雾,做下绝对不会更改的决定。

侯宁比李峋小两岁,他自小长得瘦弱,但脑子聪明,他被人出卖进监狱,一直被欺负,是李峋帮了他。

他一直觉得李峋跟他是一类人,他拿他当同伴,而现在李峋却要留下。

“你要不要一起留下?”李峋问。

“不。”侯宁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你是第一次出来,你根本不知道社会是怎么对待我们这样的人的。”

李峋没说话。侯宁又说:“况且你离开这个行业这么久,想以正当途径去搞那家公司你打算耗进去多长时间?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为什么非得这样?”

“不为什么。”李峋将烟扔到地上,一脚踩灭,“我不习惯简单,辛不辛苦不重要,我得咽下这口气。”

他很随意地说出这番话,目光又黑又沉。

侯宁不止一次被他这样的目光触动,这是侯宁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目光。极具侵略性,像黑色的火焰,不碰到的人不会知道它有多炽热,而碰到的人早就伤痕累累。

侯宁最后努力道:“我们去国外不行吗,也能给你报仇啊。”

李峋:“这些人不值得我躲起来,我走了才叫一败涂地。”

当他做好决定,就再没有任何的不清不楚,他干干脆脆看向侯宁。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留不留?”

侯宁从思考中惊醒,后背全是冷汗。

“不……”

侯宁想起自己第一次出狱的时候,他也曾幻想过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现实却给他上了无数的课。

他用力摇头,额头甚至冒了汗。

“不,我不会留下的,我不能忍受那种看人脸色的生活。李峋,你绝对会后悔的。”

李峋安静地看着他,侯宁咬牙切齿。

“你看着吧,你早晚要来找我!”

他说完夺门而出,摔门的声音很大,整个楼层都听得清清楚楚。隔壁门口堆着的空塑料瓶被震倒,咕噜噜地滚了到下层。

李峋仰头,躺倒在床上。

这房子太旧,天棚落下不少墙皮,边沿的位置还有浅浅的霉菌印。

李峋闭上眼,他刚刚没坐多久,可后背已经有点僵了。他试着转动一下脖子,听到骨节响动的声音。

他自嘲地想到,他也不算孤家寡人,至少这折磨人的后背至始至终陪伴着他。

月中的某一日,由中国互联网协会主办的第十四届互联网大会在本市举行,地点在华江大酒店国际会议中心。

朱韵的入场证是从之前合作过的一家公司要的。她到得比较早,门口安检的地方只排了三四个人。宽阔的走廊里铺着薄薄的红毯,两边全是参加大会的展商和it公司的广告牌。每家公司的牌坊前都在搞活动,扫二维码下载app,安装成功后会赠送u盘和充电器,或者水果饮料。

朱韵正好有点渴,她去扫了一个理财app,志愿者热情地端给她一个小果盘,朱韵一边往嘴里送苹果,一边将安装好的软件打开。

闪退了。

“……”

朱韵把苹果咽肚,将app卸载。

近几年网络业务发展迅速p2p、o2o等新一代商务模式逐步兴起,人们的生活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型it企业如雨后春笋一样成批成批地冒出来,这次的互联网大会也是如此,来参加会议的大多是渴望拓展渠道的小公司销售或运营人员。

朱韵来到会场,大会还在准备阶段。

华江集团财大气粗,整个会议中心布置得华丽异常。为了营造高科技的效果,墙上四面近十米高的落地窗都被厚重的垂帘挡住,不让阳光进入。顶棚上装了三只大型魔球灯,转出绚烂的色彩。整个大厅有近千个座位,每把椅子上都罩着白色的衬布,座位下方放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此次会议的流程、奖项,以及嘉宾介绍。

朱韵找个座位坐下,翻开介绍嘉宾的小册子,第一页上就是方志靖神采奕奕的照片。

吉力是五家受邀参加大会的公司之一,也是华江集团准备注资的企业,位置在最前排,正中央,椅子都跟后面不同,雪白的欧式实木真皮椅,端正气派。

她没看介绍,直接合上。

她是来等李峋的,她有预感他会来。

前段时间她一直尝试联系李峋,但没有成功,这人忽然之间像蒸发了一样。问任迪和付一卓,他们也找不到。那个时候朱韵才意识到,自从李峋出狱后,所有的见面都是他找来的。他们反过来想联系他的时候,根本无处着手。

发现这一点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他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所有人都在跟着他的情绪走。

付一卓说得对,人有些东西是渗进骨头里的,改也改不了。

在连续找人一个星期无果后,田修竹建议她出去散散心。那时互联网大会正好要召开,朱韵收到邮件,看到吉力公司作为代表参加的消息。

她想给李峋打个电话,可始终想不起来当初她抢来侯宁手机时,那一瞥而过的号码。

“你要这都能都记住我就回法国了。”田修竹笑着说。

朱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田修竹话里的意思。

田修竹很体贴人,他的体贴也是深入骨髓的。他不会让人不舒服,也不会给人难堪,他就像那座莫奈花园一样,安安静静,本身就很美。

朱韵跟他相识这么多年,他帮助了她很多。

“怎么不说话了。”田修竹背对着她,坐在一个浅黄色的实木高脚凳上,有条不紊地给面前的画布上色。他涂完最后一笔,回过头,脸色轻松地说:“开玩笑呢,不会走的。”

“这样会让你觉得尴尬么?”朱韵问道。

虽然他们并没有正式在一起,但朱韵承认,他们的感情超过了普通朋友。

朱韵自己也很意外,李峋出狱带给她的冲击比她想象得大得多。就像混乱的战场里忽然有人竖起了军旗,虽然形势惨淡,但她还是鼓足了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