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珠留在万福宫里伺候太后听书, 有专门的老太监过来,明珠立在一旁随侍即可,太后年龄大了, 平日里带人也算得上宽厚, 明珠的日子并不算难做,太后待她也算不得好,也并不曾特别关照她。

可这样子却让明珠放下心来,她被特别关怀得久了,心里头分外渴望能被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只是万福宫里密得像个铁桶,连翘是不能进来和她做伴儿了。

万福宫里规矩很多,一大早上等着太后起身,宫女们都在外间站着, 等里头司勤的女官把帐幔掀开,会悄悄给其余几个小宫女们打手势, 示意太后脸色是好是坏。

而后伺候穿衣的、递帕子净手洁面的、端漱口水的,林林总总有十多个人一窝蜂地涌进来, 待所有人收拾停当,熙和姑姑会上前给太后梳头选首饰,这一天算是开始了。

皇上下了早朝要专门来万福宫晨昏定省,进门的档口就瞧见了明珠, 她依旧穿着豆蔻绿的宫装, 头发绾成螺髻, 两个耳垂上挂着一对珍珠耳环,随着她的姿势灵动地左右摇摆着。

钟灵毓秀, 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干净来。皇上瞧了两眼,和太后叙了几句前朝的事,而后若无其事道:“明珠怎么来伺候母后了?”

太后瞧了一眼明珠,笑了笑:“我身边的照影年初的时候送出宫了,如今没个伶俐的丫头,明珠我也见过,是个聪颖的,我让熙和对内务府那边说过了,专门儿把她留在我身边。”

皇上点了点头:“母后这边人手不够,儿子也没上心,当真是罪过,一会儿就让内务府那边挑几个伶俐丫头给母后留用。”

太后又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老婆子一个,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有明珠就是极好了,她做事妥帖,只怕日后也能像熙和似的能干。”

太后的意思宇文夔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回她是真心打算把明珠留在身边了,明珠早在司礼监的时候,他只等着找个时机把她纳进后宫来,可如今她跟着太后,要纳她只怕没那么容易了,做儿子的要从自己母后身边抢人做妃子,真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这可是难办了,水葱似的人亭亭地杵在眼前,看得见摸不着,皇上喝了口茶水,而后看着太后淡淡道:“大理寺那边今天早上弹劾了严鹤臣,罗列其诸多罪名,为首一条是结党营私,买卖官爵,可此人狡诈,许多证据还没来得及收集就已经被他看出端倪,如今人已经收押起来了。”

站在太后身后的明珠猛地收紧了在袖中的手指。

“明珠,你替哀家瞧瞧,后面的圆子羹好了没,若是好了给皇上端一碗。”明珠道了声喏,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日头刺眼,明珠却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在她心里,严鹤臣是无所不能的,不晓得多少次都能转危为安,她总觉得这一回也是如此,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哪还有人记得他肉身凡胎,难免事事周全呢?

明珠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会儿,才缓步去了小厨房,端着托盘,看着眼前精致香甜的圆子羹,一个极恶意的念头从心底涌上来,若是下上丁点的鹤顶红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她学习的都是君为臣纲的那一套,从来都不曾生出过半分不臣之心,她微微咬了咬嘴唇,把这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几日她格外留心着外头的动静,整个紫禁城兵甲林立,密不透风,人人脸上都带着冷冽和肃杀,这样的阴云弥漫了许多日,只隐约听见熙和姑姑同别人讲了一句,这阵子又死了很多人,尸体被拖着扔出了宫外。

皇帝的权力在和严鹤臣的权力博弈着,隔着九重宫阙,都能闻到空气里的肃杀和血腥气。严鹤臣被关在宫里,这偌大紫禁城,藏一个人太轻易了,明珠甚至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而后,突然有一天,掖庭的冷肃空气,豁然一空,每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喜气,从前朝传来了消息,权宦严鹤臣已经被剪去羽翼,伏法认罪了。皇上宽宥他多年劳苦功高,把他遣送至皇陵里禁闭思过。

皇陵也是在京城里,只不过远离掖庭,车马不便。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可只有明珠一个人食不知味。

严鹤臣不是一个好人,严鹤臣也曾经反复和她重申过这一点,买官卖官,私营盐铁,哪一样都是犯了王朝的大忌,可明珠依然不觉得他坏,司礼监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严鹤臣早已显示出极高的政治才干,私营盐铁又如何,这几年来,乾朝的国库翻了整整一倍。

若说他是朝堂的蛀虫,那朝堂之上,追名逐利的衮衮诸公又该如何?那层层盘剥,不知民间疾苦的墙头草又该如何?人人都能落个贤臣名声,偏偏给严鹤臣戴上权宦的帽子。

明珠站在永巷里,感受着夏风吹过脸颊的感觉,若是父亲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怕会认为她自甘堕落,与奸佞之臣同流合污了吧。

严鹤臣将于六月初一被送出宫,明珠四处找人打探他被关押的宫室,却一无所获。

直到五月底的那夜,明珠从万福宫值了夜,打算回到自己屋里就寝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她的门,明珠披衣起身,外头站着一个小黄门,明珠想了好一会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他欠了欠身,问明珠:“姑娘想不想见严大人?”

严鹤臣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成了宫里的大忌,他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明珠一愣,随即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的手紧紧握拳,用力点了点头。

慎元宫阴冷而荒凉,夏夜的晚风缓缓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严鹤臣站在窗户边,抬起头看着孤零零的月亮,下弦月挂在宫阙的角落里,盈盈的月光照了他一身。

明日就要离开紫禁城了,严鹤臣心里十分平静。他不该在这时候叫明珠过来,一旦被人发现,明珠只怕要被当作同党连坐,故而他只让人去问,她愿不愿来,不是他要求她来。

他是人人渴望除之而后快的奸臣贼子,他若是死了,只怕人人弹冠相庆,额手称快。他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别人畏他、怕他、恨他,好像若他死了,才当真是众望所归似的。

了无意趣,没劲透顶了。

明珠该和他划清界限才好,他送明珠去太后那里,也根本不是为了让她知恩图报,只当是他回报她当日,送镯子进暴室,想要帮他的恩情吧。

严鹤臣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让明珠回报,也根本没奢望过有什么回报。

夜色已深,他从窗边离开,罢了,没来也好。

就这么想着,突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浅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来。门从外头被推开了,月色如碎银,洒在眼前那个女郎的身上,她睁着莹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小福子说,我只能同大人说一刻钟的话,不然会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