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婚约

☆、婚约(一)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税率在蜀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时,战事胶着,兵部从全国紧急征兵。蜀地军力素来不强,却也勉强凑出精壮男子三万,奔赴西北。蜀地民生日艰,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旱,乡间鬻子卖女,民怨沸腾。

维桑拉着小侄子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老远在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她将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韩东澜,爷爷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背诗给他听,可别背错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门哗的一声拉开了,蜀侯韩壅负手走出来,阿庄小跑过去,一叠声叫:“爷爷!”

韩壅俯身,抱起孙儿,笑道:“阿庄今日认字了么?”

“认了!”阿庄忙道,“爷爷,我背诗给你听!”

且听着小侄儿流利地背完了,维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饭吃了么?”

蜀侯看了女儿一眼,“上午去了哪里?”

阿庄抢着答:“去了宁王叔——”

维桑连忙拿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我带着阿庄去街上转了一圈。”

素来宠爱女儿的蜀侯脸却微微一沉,伸手唤了侍女过来:“带世孙去休息吧。”

“我带阿庄去——”

他打断了女儿的话,径直道:“你跟我进来。”

维桑略有些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却只坐着,并不开口。

“去了转运使府?”

“呃……”

“宁王昨日已经和我说了。”韩壅长叹了口气。

维桑脸涨得通红,低了头,暗暗地想,早上的时候江载初为何不曾说起这件事。

“尚德侯与虞文厚的世子,我皆去看过,人品与才识都不错。我韩家与他们又几代交好……都是良配。”韩壅顿了顿,许是因为头次这般和女儿说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宁王虽贵为皇子,为父却觉得……”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川蜀之地,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维桑抿了抿唇,轻声道,“可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他想做的事。”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父亲,“你说的那两位世子,他们都很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韩壅盯着女儿,许久方道,“你知道宁王的身世么?他这般的处境,我怎么放心将你嫁过去!嫁过去留在京师终日担惊受怕么!”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爷。总能护着我。”维桑低了头,轻轻咕哝了一句。

韩壅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正因为太过宠爱,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时间要劝她回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王……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年轻人。

按理说,晋朝的二皇子,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也足以配得上女儿……昨日他也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亲,可现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皇帝对这个弟弟如此忌惮排斥,他如何能答应?又如何敢答应?

心中下定了决心,蜀侯将脸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么!今日起我会让人看着你,不许再出门找宁王!”

维桑怔了怔,仰着头,只是盯着父亲,用力咬着下唇,眼神分外倔强。

“没听到我的话么?”他不得不又提高了声音。

“阿爹,我喜欢这个人。哪怕嫁过去是吃苦,我也是甘愿的。”她用又轻又快的语速说完,再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转身奔走了。

韩维桑长到这么大,不知道在锦州城闯过多少祸,会被嬷嬷唠叨,却从未被人禁足。

她的阿爹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格。

有两次她同往常一样使了老伎俩,想要蒙混出门,刚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维桑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还能出去……并不是因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许的。

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来陪她说话,她也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更是辗转想着父亲的话,难以入眠。

门被轻轻敲了敲,维桑有些不耐烦地拿被子蒙住头:“嬷嬷,我不要喝莲子粥!”

果然安静下来,她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低沉悦耳的声音:“那么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没动弹,隔了一会儿,猛的掀开。

江载初就坐在自己床边,素色长袍,也未披狐裘,这般俯身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柔。

“你,你怎么进来的?”维桑大惊。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纸包着的小食,“喏,这么久没出门,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维桑慢慢伸出手去,并未接那个小纸包,却握住了他的手。

外边飘着小雪,他的手亦是冰凉的。维桑用力的握住,轻声说:“你和我爹爹说了?为何没告诉我?”

“你爹爹当时并未允诺我,我便没告诉你……”江载初由她握着手,低声道:“是我不好。这些本该由我解决的事,却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啊!”维桑盘膝坐着,忽而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说了……”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会嫁给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着鹅黄色的里衣,隐约露出胸口精致的锁骨,脂粉未施,脸颊却带着一抹淡红,长发末梢擦过江载初的手臂,轻柔而微痒。他忽而情动,却只是轻柔至极的将她揽在怀中,“维桑,你去过江南么?”

她在他怀中摇头,能够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安心而妥帖。

“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会下小雨,雨水沾湿了青石板,马蹄踏上去的声音很好听。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还能向农夫们买些菱角吃,剥开来脆脆苦苦的,回味却又是甜的。秋天可以吃蟹,就着你最喜欢的桂花黄酒,凉风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维桑听得神往,追问道,“那冬日里呢?”

“冬日里,那边却有个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仿佛触手可及。可风又透不进来……咱们生一个火炉,温上一壶清酒,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他微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让我十子!”维桑皱了皱鼻子,“还得允诺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头去,鼻尖与她的厮摩,轻笑:“让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会带我去么?”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双手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给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们就去那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我岂不是能无法无天了?”维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处,她喜欢的男人这般宠溺地望着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的——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