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情宿命论(第2/3页)

10.我们让存在得以升华,获得意义;我们赋予时间本身并不具有的情节性。克洛艾和我把飞机上的相遇神化为爱神阿佛洛狄特的安排,充满古典和神秘气息,是爱情故事的第一场第一幕。自我们降临凡尘,宇宙中就有一位伟大的神灵在微妙地改变我们的运行轨道,终使我们能于这一天邂逅在巴黎至伦敦的班机上。一切于我们而言已经如愿以偿,所以我们可以忽略那没有发生的无数故事,忽略因为错过飞机或忘了电话号码而不能得以书写的浪漫。就如历史学家一样,我们总是面对已经发生的事件,如何阐述都不会有错,不必在乎每一个片段都可能出现偶然性,从而错误地编织起宏大的历史叙事,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黑格尔和施本格勒。故事发生之后,我们摇身一变成为叙述者,把飞机上的邂逅美化为天意的安排,为我们的命运找到太多的因果联系。我们这样做实在是过于神秘主义,或者(仁慈点说)过于粉饰。

11.我们当然应该更理性地看待此事。克洛艾和我都不是经常来往于巴黎和伦敦,我们也从未对自己的旅行作过定期的安排。克洛艾在最后一刻被她的杂志社派去巴黎,因为副主编恰巧病了。而我之所以去,则是由于在波尔多的建筑任务碰巧提前完成,才是我有足够的时间到巴黎,在姐姐那儿逗留了几天。在我们计划回英国那天,两国的航空公司从戴高乐机场到希斯罗机场共有六趟九点至午时的航班。虽然我们都打算在十二月六日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伦敦,但是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确定到底乘哪架班机,这样,从一开始我们乘坐同一趟班机(不一定是相邻座位)的数学概率就是三十六分之一。

12.克洛艾后来告诉我说,她本来打算乘坐十点半的法航班机,但由于退房时包里的一瓶洗发香波漏了,不得不重新装包,耗去了宝贵的十分钟。当旅店打好账单,用信用卡结完帐,为她叫来一辆出租车时,已经九点十五分,她不太可能搭上十点半的法航班机了。当她总算通过德拉维勒街附近拥堵的交通到达机场是,那架班机已经停止登机了。因为不想再等下一趟,于是她就去了英国航空公司售票处,买了十点四十五分飞往伦敦的机票。我因为个人的缘故,正好也搭乘那架班机。

13.接着,售票处的计算机是如此的造化弄人,把克洛艾安排在位于机翼边的15A座,而我则在旁边的15B座。当我们开始谈论那张安全指示卡时,完全没有想到两人交谈的可能性其实极其微小,因为我们都不可能乘坐头等舱,在有191个座位的经济舱里,克洛艾被安排在15A,而我极可能是出于偶然,被安排坐15B。从理论上说,克洛艾和我相邻而坐的可能性(虽然我们相互交谈的几率无从算起)是110/17847,也就是1/162.245.

14.但这个数字只是表明当巴黎和伦敦之间只有一趟班机时,我和克洛艾互为邻座的可能性。而实际有六趟,并且我俩都曾在这六趟之间犹豫不决,到最后一刻才选择了这一班,所以这个可能性必须除以36.这样克洛艾和我在十二月份的一个早上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飞越英吉利海峡时邂逅的最终可能性为1/5840.82.

15.然而一切还是发生了。以上的计算不仅无法让我们信服理性的论证,反而支持了对我们相爱的神秘诠释。如果事物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小而又小,但最终仍然实实在在发生了,难道不允许人们给予它一个宿命的解释?抛掷硬币就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这都足以让我不去相信上帝对事情原委的解释。我们原本会不带任何宿命的色彩去思考这最终改变我们生活的相遇的不可能性,但是面对克洛艾和我所处的情形,即相遇的概率是1/5840.82,我们只能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了,肯定有谁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摆弄我们的命运。

16.对于偶然时间,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进行解释。哲学的观点坚持奥卡姆剃刀原则,寻找主要原因,认为事物背后的诱因不会那么复杂,因此除了认可严格吻合的因果关系,不会再寻找更多的原因。也就是说,要探究事物发生的直接原因,就我们的情况而言,应探究的是克洛艾和我在同一架班机上相邻而坐的可能性,而不是火星和太阳之间的位置关系,或者浪漫宿命的故事情节。然而神秘主义观点会情不自禁地用更为宽泛的理论来解释事件。一面镜子落下墙来,碎成千万片。缘何如此?又有怎样的含义?于哲学家而言,不过是一点微震,或者遵循物理法则的某种力量(根据一个可以计算的概率)正好使其落下而已。然而在神秘主义者看来,这面破碎的镜子却含义无穷,可能至少是七年厄运的标志,或是神对上千个罪孽降下的报应,或是上千个惩罚的预示。

17.上帝一百年前就已死去,如今这个世界是计算机而不是神谕在预测未来。爱情宿命论在危险地转向神秘主义。我认为克洛艾和我命中注定要在一架飞机上相遇,为的是而后的相爱,这表明我的想法还停留在通过查看杯中的茶叶渣或观察水晶球来占卜命运的阶段,如果上帝不掷骰子,我们肯定无法与命定的爱人相会。

18.然而,迷失在爱情中的我们把这说成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来化解偶然性带来的全部恐惧,从而给我们乱糟糟的生活以持续下去的目标和方向,这也许是可以理解的。虽然骰子会摇出不同的数,我们却执意要摇到那表明终有一天我们会相爱的必要数字方肯罢休。尽管客观地说,我们相遇是那么偶然,以至几无可能,但我们还是不得不相信,与我们践约者的不期而遇早已被卸载从天空中缓缓打开的卷轴之上,因此,那一刻(不管到现在还是怎样的悄无声息)最终会把那个被选中的人儿呈现给我们。将事物视为命运的安排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只会走向它的反面,对偶然性产生焦虑,害怕生活中的细微感觉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根本不存在什么卷轴(从而也没有预定的命运等在那儿),除了我们附会上去的之外,发生什么或不发生什么(在飞机上邂逅或不邂逅某个人儿)并没有任何意义。简言之,这焦虑就是,根本没有上帝在安排我们的故事,预设我们的爱情也没有上帝来给予保证。

19.爱情宿命论无疑是一个神话或一种幻觉,但是我们没有理由将之斥为胡言乱语。神话除去主要信息也许还有重要的含义,我们没有必要为了知道希腊诸神关于人类思想的深刻论断而去笃信他们。如果认为克洛艾和我是命中注定会相遇,当然有些荒谬可笑,但是如果我们把发生的许多事情视为命运的安排,那么我们理应得到谅解。在我们天真的信念里,我们只是让自己别产生这种想法:如果航空售票处的计算机没有将我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我们同样也会去相爱。当情人相爱甚笃,往往会产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当我爱上她的眼睛、她点烟的动作、她接吻的方式、她听电话的样子和她盘弄头发的姿势时,我怎么可能想象克洛艾在我生命中的位置能够被别人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