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四 命里的人

舒曼终于还是决定去离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请她去学校执教的,她如果再推辞,似乎有些不给林希面子。而且副校长韦明伦也亲自给她打了电话,诚邀她加盟,虽然还没有见面,不过听那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和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其实她是很忌讳去离城的,每年除非是某个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电话要她过去,否则她不轻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为她很清楚,对于舒林两家来说,她是一个不祥的人。这是众叛亲离的代价,她避无可避,就只好尽量不去那里。

从桐城去离城有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出门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车,在林希给她预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钢琴学校。离城现在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都市,高楼耸立,商铺满街,酒楼娱乐城比比皆是,跟十几年前那个宁静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华。纸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

但漫步到离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时,除了街道两边的香樟树更高大了些,她没有感觉到太过明显的变化,似乎外界的灯红酒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园为起点,是离城最具象征意义的街道,因为过去是租界,遗留下来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间虽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大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

这里没有柏油马路,仍然是老旧的水泥路,行人道则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尽显岁月的沧桑。最具特色的就是这里的树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树和榕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站在外面的闹市往这边看,只看到一团团的碧绿,隐约露出屋顶。一栋栋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隐在绿树丛中。很多的悲欢离合就在那些宅院里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园,远远地望见一大片的白色楼群掩隐在绿树丛中,最高的那栋楼上大大的红"十"字似乎在提醒过往的人们,这就是享誉江南的离城仁爱医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阴天没有太阳,却被什么刺得睁不开眼,眼底泛起朦胧的水雾。

一辆救护车经过公园门口疾速驶向医院。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耳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闭着眼睛,却看到满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时光交错了吗?她感觉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末日般的下午,对于她,对于舒、林两家来说都无疑是一场噩梦……那天,舒曼赶到医院的时候,林然已经不行了。因为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医生已停止抢救。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唇乌紫。他的家人守候在床边,个个哭成了泪人。林父不在场,据说一听到噩耗就直接被抬进了抢救室。

林然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微睁着,已是弥留之态。舒曼扑到他的床头,握住他的手,不住地亲吻他的脸和唇,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地唤他:"然,是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无论舒曼怎么呼唤,林然始终没有回答。但他肯定是听到了的,因为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抖,两颗浑浊的泪,缓缓地,缓缓地,自他的眼角流出来……

然后,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床头的心电监测仪上,原本微弱的曲线最后拉成了一道直线。

病房里顿时被排山倒海的哭声掀翻。

舒曼紧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的体温逐渐变凉,直至僵硬。混乱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白色被单拉过他的头……她尖叫着扑过去扯下被单,赫然发现他额头的那道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了,她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额头,不放过一寸肌肤,可是伤疤,真的像隐去了般踪迹全无。她知道那道疤的来历,跟他爱过的一个女孩有关,后来那个女孩死了,临终时抚摸着那道伤疤,要他别让这伤疤长在心里。不曾想,他为此疼痛了一辈子的伤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终结时消失了。难道爱情的伤,非要到生命终结时才可以痊愈?

两小时后,无论舒曼怎么哭喊,林然还是被推进了太平间,早上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这么匆忙,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他甚至还没有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说过,他要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的。舒曼断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折磨,仿佛是自己亲手替他挖掘的坟墓,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泪水和哭声,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般,刹那间就彻底将她摧毁……

她毁了,支离破碎。从此只剩下个空无的躯壳。她的灵魂面对他冰冷的身体再次出窍,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许追到了,他们在自己独有的空间里终于结合,一起弹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乐曲;也许没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来的路,从此她的魂魄游荡在外,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更趋于麻痹,这似乎成为她日后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坚强!"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气,却还要舒曼坚强。

而事情的经过,也是林希哭着断断续续讲给舒曼听的。舒秦约了林然见面,说是签字。她的确是签了字,签完字最后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满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却趁机将一颗事先包了毒药的胶囊送入林然的喉咙,林然来不及反应,就吞下了那颗剧毒的胶囊,随即倒地。

舒秦则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们去晚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我哥已经不行了,我亲自参与的抢救,早十分钟说不定都还有救……"林希哭得像个孩子,抵着走廊墙壁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他说他真没用,自己是医生,却救不了哥哥。这家医院就是林家开的,可是林然却死在自家的医院里。林希从此拒绝行医,只在医院担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上手术台。

当时的舒曼,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茫然四顾,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梦,是梦,终会醒的。梦醒了,林然会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哪怕他们从不相识……

数天后,林然的葬礼,舒曼被林家亲友赶出了灵堂。

"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被你姐姐下毒手,滚--你给我滚--"林然的母亲刘燕声嘶力竭地冲她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