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三 孤独的囚鸟(第4/5页)

杜长风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法庭上宣判的那天,原告家属咆哮怒吼的情景。说实话,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上刑场的准备。在监狱里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年轻莽撞的代价,竟是这般沉重。

夜夜,他都梦见被他误杀的叶冠青倒在血泊中时,眼中的无助和绝望,时刻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经常无故闻到血腥味,长久无法进食。再回想年幼到成年的人生经历,他实在是太过挥霍了青春。太过挥霍,就会失去得更彻底。他知道他一走上刑场,什么都不再属于他了,包括生命。悔恨,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情感。他这才明白生命原来是这般可贵,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生在倒地时用那样凄厉绝望的眼神看他,谁愿意死啊?

但是,冷静过后,他觉得自己死是应该的,毕竟杀了人。在法庭上,他精神恍惚,完全没听清律师和法官们在说什么。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到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他还以为在做梦。法官说什么?他有精神病,不承担刑事责任,当庭释放。

手上的镣铐被打开。

旁听席的亲人们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父亲林仕延更是抱住他痛哭失声。还有哥哥林然和弟弟林希,更是哭得要晕过去。他差不多是被亲人们抬出法庭的。而死者的哥哥则失控地冲过来要拼命,被法警强行拉走。

"你们都是杀人犯,不得好死!天理难容啊!我叶冠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畜生……"

"我发誓,我要讨回这一切!我要报仇!……"

"冠青,我要为你报仇!!……"

林家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迅速逃离现场。杜长风也上车了,死者的哥哥挣脱法警,冲过来拼命拍打车窗:"你出来,你这畜生,你是什么精神病?你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是精神病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出来,我们决一死战,有种你就出来……""快开车!"旁边的人喊。

车子绝尘而去。杜长风回头张望,看见那人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长风只觉得天空从来没这么灰暗过。他已经看不清一切。他的生命从此进入灰暗。

"我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因为--我恨你!"

这是回家后他对父亲林仕延说的话。

"即便你恨我,我也得让你活着。"林仕延回答。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杜长风暴跳如雷,要去自首。林维阻止了他:"你可以去自首,我先把后果告诉你,你再去自首也不迟,后果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你父母、你哥哥、我,还有很多你不认识的人都会牵连进去,丢官的丢官,坐牢的坐牢,整个林家,都会毁于一旦……你,还会去自首吗?"

"可我没有精神病!我不是疯子!"

"你就是!"

"我不是!"

"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在他的意识形态里,他跟正常人无异,但是……"林维瞅着他冷冷地说,"在真正的正常人眼里,他就是个疯子!否则他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所以你现在要记住,你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就是……"

杜长风仰天嘶吼:"不--"

杜长风的悲剧人生就从他被"押送"到疯人院时开始,明明杀了人,却被当庭释放,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鉴定为疯子。家人背着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从此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仕延--我恨你一辈子!"他被拖上车的时候挣扎着咆哮。这是他第一次对父亲直呼其名。

从此,杜长风在疯人院与一群疯子为伴。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林然每次去看他,都哭着这么说。

可是在里面的每一天,杜长风从没觉得自己在活着。

疯人院远离市区,掩隐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枫林中,隔了一个山头,左边是殡仪馆,右边是公墓,一天到晚都是哭声和哀嚎回荡在山林,四周是高墙,前后是铁门(当时周围的枫树林还未被列入疯人院),对于从小就自由惯了的杜长风来说,困守在这样的环境中远比在监牢里还难挨。但是他的待遇显然比其他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好得多,不仅单独住了层楼,还有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要不出院子,他可以四处走动。林仕延去看过一次儿子,结果遭到杜长风的拒见。他无奈,眼见疯人院的设施落后,环境恶劣,通过一系列的运作,作为慈善投资,他将疯人院并入林氏振亚集团旗下的仁爱医院。政府很支持,疯人院长期以来就是个负担,既无钱投入,又无效益,有人要买何乐而不为呢?挂牌那天,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院子里的疯子们比过年还喜庆,唱的唱,跳的跳,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来放鞭炮,但疯人院难得一次这么热闹,很多疯子都以为是过年。

杜长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是不肯见父亲。林仕延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只得沉默地离去。但离城仁爱医院附属精神病院正式成立却是既定的事实,因是附属医院,被人简称为"二院",一直叫到今天。林仕延一接管二院,就将他原来工作过的离城人民医院一个妇产科主任老梁重金请到二院当院长,为什么请老梁来,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老梁上任后,林仕延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整二院,不仅重修院舍,添置设备,为了让儿子有更多的活动空间,他还买下周围的枫树林,修路,种花草,建高塔,一切只为了让儿子住得舒服。怕儿子跟疯子们相处困难,林仕延在重修院舍时就单独为儿子盖了栋小楼,将小楼前面原来的一个池塘挖成一个人工湖,以此跟其他院舍隔开。

而最初的狂躁过后,杜长风渐渐变得平静,孤独开始无可救药地蔓延到他的心。他经常在林中的塔楼上一坐就是天亮,望着远方,抽烟、喝酒,默默等待黎明破晓前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他黑暗的心底。这座塔楼原是护林工用来瞭望火情的,同时也安置了照明灯,用以给夜晚在林中迷路的人指明方向,当时却成了杜长风释放孤独的最佳地点。

塔楼的顶端很狭小,最多只能容两人,遮阳棚下悬了盏小灯,风一吹就"咯吱咯吱"地响,爬到上面是需要些胆量的。老梁每次看到杜长风爬上去总是提心吊胆,报告给林院长。林仕延当即派人将这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塔楼拆毁,用钢筋水泥在原地重修了一座更高的塔楼。为了保证儿子的安全,楼梯被设在了塔楼内,以旋转梯的方式蜿蜒而上,塔顶比原来宽整很多,围栏用大理石砌成,坚固而美观,顶棚是金属支架支撑而起的一个透明天窗,可以更好地利用自然光,夜晚看星星最好不过。这么好的一个塔顶,足以容纳三到四人同时在塔顶眺望、聊天,甚至是喝酒。因为塔顶的顶棚下竟然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吧台,各式洋酒陈列在酒柜中,都是杜长风爱喝的,甚至还安装了电话,以及一个最尖端的天文望远镜……杜长风目瞪口呆,当他第一次攀上塔顶的时候。眼眶瞬间湿润。内心某处的坚冰渐渐融化,父亲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杜长风不是不明白,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父亲不会付出这么多。他还要儿子快乐。